秋深时节,京中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秋闱。
连日来,阿韫总是辗转难眠,眼底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青灰色。这日清晨对镜梳妆时,怀夕在一旁轻声问道:“姑娘近来睡得不安稳,可是在担心公子应试?”
阿韫执梳的手微微一顿。
怀夕见状又柔声劝道:“横竖今日望舒公子要入考场,姑娘何不……顺道也去看一眼慕言公子?亲眼见着了,心中也能踏实些。”
阿韫眸光轻亮,唇角不由弯起:“说得是,我身为妹妹,送兄长赴考自是应当。”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快来替我梳妆,打扮得喜庆些——就穿那件玫红色的百蝶穿花裙。”坐在镜前,怀夕为她绾了一个精致的朝云髻,斜插一支累丝嵌珊瑚的鎏金步摇,垂下细碎的珍珠流苏,随动作轻摇,漾出温软光晕。鬓边又簪了一对小巧的赤金海棠珠花,花心以米珠点缀,更衬得她云鬓乌黑,面若白玉。
耳垂悬着同色的珊瑚耳珰,腕间是一对清翠剔透的翡翠玉镯。妆容也较往日明丽,胭脂浅浅晕染颊边,唇上点了鲜润的口脂。
对镜自顾,她眉眼间终于染上几分真切的笑意。
“辛夷,”她转头吩咐,“将我前几日新得的那锭徽墨取来,一并给哥哥带去,盼他笔下生花,文思泉涌。”
主仆二人收拾妥当,不多时便到了春晖堂。
还未进门,就听见阿韫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母亲——我们何时出发去送哥哥呀?”
堂内众人皆是一怔,纷纷抬头望去。这位才认不久的义女……竟如此热络自然,倒像是与望舒自幼一同长大的亲兄妹似的。
吴夫人见那一抹玫红身影翩然进来,眼底霎时染上真切的笑意。只见阿韫一身鲜妍裙裳,金蝶映光、云鬓珠摇,打扮得明媚又郑重,任谁看了都觉出几分诚挚的祝愿之心。
“正收拾着呢,很快就送你哥哥出发。”吴夫人语气不由放软,“难为你这般早起来送他。”
望舒闻声转头,一眼便看见立在晨光中明媚鲜亮的少女,一时竟有些怔忡,随即眼底漾开笑意:“妹妹也要去送我?”
“那是自然!”阿韫笑吟吟应道,转头唤辛夷,“快将我备的礼拿来。”她亲自将那一匣徽墨递到望舒手中,语气诚挚:“哥哥,这是我前几日特去墨轩选的上好徽墨。愿你笔下生花、文思泉涌,此去定然高中!”
座上老太君与顾相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赞许。
这孩子心性质朴纯善,自来到相府以来安分守己、举止得体,如今对毫无血缘的义兄也能如此真诚相待,倒让他们心中又添了几分好感。
老太君笑着颔首:“好,好!兄妹和睦,互相扶持,正是家宅兴旺之兆。”她朝众人挥挥手,“时候不早了,你们快些出发,莫误了吉时。”
不多时,相府车马便驶至考场之外。
只见贡院门前早已车马络绎、人声喧阗,各家送考的车辆排成长龙,锦衣华服的子弟、殷切叮咛的家人,衬得一条长街热闹非凡。春风拂过车帘,也带来阵阵喧哗与期盼的气息。
阿韫倚窗而望,一双明眸细细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急切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辛夷会意,连忙递上一块轻盈面纱:“姑娘,不如下车稍走两步,也好看得清楚些。”
阿韫低低应了一声,将面纱戴好,素纱垂落,遮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吴夫人仍在身旁细细叮嘱送考的礼节,阿韫轻声应着,却趁着一个间隙,悄然转身没入了人流之中。
她步履轻盈,如一只蝶穿梭在人群缝隙之间,玫红的裙摆时隐时现。
不远处的槐树下,苏慕言早已看见了她。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戴着面纱、却依旧如彩蝶般鲜明的身影——他知道她一定会来,也知道她正是在寻他。他静立于树影之中,目光温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并未出声。
忽然间,阿韫似有所感,蓦地抬头。
隔着攒动的人潮、飞扬的尘土,她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只一瞬,泪水便盈满了她的眼眶。她生生忍住没有上前,他也未曾移动半分。二人皆知,此时此地、人多眼杂,绝非相认之时。
能这般远远望上一眼,知他安好、见他挺拔如松地立于春风之中,于她而言,已是足够。
她在心中默默祈愿:哥哥一定会高中的…我的哥哥这般好、这般刻苦,合该是状元之才……
而他望着那个站在人群里悄悄落泪的小姑娘,心中软成一片春水。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仍如从前那般念着他。他暗暗握紧掌心:妹妹,你要等我。待我强大之日,我必以所有努力铺作你脚下的阶梯——助你前行无忧,扶摇直万里长风,直上青云。
我要你光明正大地走向高处,看尽山河明媚、人间盛景。
而我会始终在你身后,做你最稳的那一步台阶、最韧的那一缕长风。
苏慕言最后望了那人潮中依稀可辨的玫红身影一眼,旋即转身,步履坚定地汇入应试士子的人流,朝龙门走去。
春日的阳光照在他青色的襕衫上,背影清瘦却挺拔。
号舍已备,墨砚待磨。他心中澄明如镜——欲为她铺就青云路,必先在此处、于今日,以笔为剑,搏一个堂堂正正的出身。
他的路还很长,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吴夫人刚细细嘱咐完,一回头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方才还戴着面纱的阿韫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她正欲唤人寻找,却见那抹玫红色的身影如翩跹(xiān)的蝶,又从人群中轻盈地钻了出来,微微喘着气,颊边泛红。
“母亲,我方才可都瞧仔细啦!”阿韫眼眸亮晶晶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娇俏的得意,“来来往往这么多应试的学子,我看来看去——还是我们家望舒哥哥最出众、最有气度!”
她凑近吴夫人,声音清脆却笃定:“这一次,望舒哥哥定能一举夺魁!”
吴夫人被她那副认真的小模样逗笑了,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这才多大会功夫,就溜去把人全都打量了一遍?”
说罢,她转头看向一旁含笑而立的望舒,语气温和却也不失催促:“行了,望舒,快进场吧,莫误了时辰。”
望舒拱手一礼,姿态温雅从容:“是,母亲。孩儿这便进去了。”
他目光掠过阿韫笑意盈盈的脸庞,对她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汇聚了无数期望与命运的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