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天地始肃,禾乃登。
夏季聒噪的蝉鸣渐渐消退,一切都变得干燥起来。
天空高远壮阔,夜晚已经有凉风袭来。
为了举办册封大典,汉景帝带领朝臣结束了甘泉宫的避暑之旅,回到了长安未央宫。
鄯善黎不愿搬去月室殿,便和南宫公主也暂且一同回了玉堂殿。这边汉景帝忙于朝政和与西域来使的接洽,倒也把鄯善黎一时忘在了脑后。
这日鸟鸣如斯,惊起一阵晨雾,天色湛蓝,在恢弘的皇宫之上,笼罩着整个殿堂。
玉堂殿的花窗里却有一个身影,双手托腮,正望着远处的飞鸟。
想起那日的茉莉花墙边的一幕,鄯善黎的心还止不住地狂跳,那是她的初吻。她望着窗外出神,旖旎地身段慵懒地靠在榻上,那是她心目中的彻哥哥啊,声名响彻朝堂的胶东王,怎么会喜欢自己呢?或者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吗?
她拨楞一下自己的头,不想也罢。
天气这么好,不如出去玩耍。
说走就走,现下她的脚已经无碍了,南宫姊姊不在,正是出宫的好时机,在这皇宫内院,都快憋死了。
穿过宫墙内院,鄯善黎蹑手蹑脚地来到御膳房。她早就向公公们打听好了出宫的法子,这会儿在御膳房的杂间里偷了一件杂役的服装换了,又在脸上抹了一点煤灰,活脱脱一个刚干完杂活的样子,便瞧准了时机,夹杂在出宫采购的杂役中间,顺利地逃出了宫。
呼吸到外面的空气,鄯善黎不禁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真是身心舒爽,看着长安街景的艳丽繁华,鄯善黎在拐角处偷偷没有跟上大部队,就此落了单,自己在这街道上闲晃。
来到长安这么久只有那日坐在父亲的马车中见识过这长安的旖旎,之后便一直在皇宫内院转悠,又一直生病和囚于礼法,不得今日的安闲潇洒。
看长安街头,绸布庄、胭脂阁、药铺、还有人群中杂耍卖艺赚吆喝的,可谓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长安果然比淮南那个小地方要富庶的多,也有趣的多,但是想到这里还真有点想阿爹了,这么久也没有给自己来一封信,却也不许自己私自送信,也不知道是何道理。
鄯善黎叹了口气,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眼睛望向淮南的方向,心中不免一阵惆怅。
其实此次出来,鄯善黎也并不光是为玩耍,她还要寻找西域人,为南宫姊姊讨得几盘安息香才是正经事儿!不过在这街上来回走了几趟,也并未见有任何西域商队,不免有些失望。
鄯善黎正耍玩着手中的香囊,突然看见前面一家露天小店正在售卖淮南的豆腐花,买的人还不少,一时心花怒放,不能收到阿爹的信,不如先来一碗豆腐花以解自己的思乡之情。
“店小二!”
“来了客官,您要点什么?”
鄯善黎挑个临街的桌子坐了,“来一碗豆腐花,要甜的。”
“好嘞,一碗豆腐花嘞,客官您稍等。”
轰隆隆——
豆腐花还没上来,远处街面上突然传来一串巨响!巨响好似一声惊雷,霎时把整个街道都惊醒了。
原来,街面上冲过来一匹骏马,这马周身是黝黑的皮肤,健硕有力,四个白色蹄子奔跑如飞,似踏在雪上一般,直冲撞的周围人等四散躲避,还有几个商贩的水果撞撒了一地。
这匹黑马的后面有一枣红色骏马,马上的人三十岁左右,面上有些许胡须,遒劲有力,更平添些许男人味道,身材健硕,披毡裘,戴貂帽,左手正要甩出套马绳。
再看一眼街上,一个梳着垂直小辫子的顽童正在鄯善黎的面前摆弄小球,眼见那小球滚落至道路中央,顽童嬉笑着也追了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跑马。
鄯善黎来不及思索,她纵身一跃,便挡在那马前,紧张地闭紧了双眼……
随着一声嘶鸣,鄯善黎感觉一股子热气喷在脸上,带着咸湿的草香,睁开眼睛一瞧,原来那骏马正停在鄯善黎的面前,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巴,一双斗大的眼睛静静望着鄯善黎。
马上之人却是一个少年郎,虽然衣着朴素,却掩盖不住挺秀身材,从容气度,他紧拉缰绳,双目如电,低头看向鄯善黎:“你没事吧?”
鄯善黎朝马上仔细一看,这人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好生厉害!等再细一观瞧,那面目清朗的少年郎怎么这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没……事……”鄯善黎一边回想,一边讷讷回答。
“小野兔?”那马上之人定睛细瞧鄯善黎,狐疑地嘀咕道。
这一声召唤让鄯善黎也想起来马上之人究竟是谁了,竟然是自己刚来长安不久时,那日在御林苑邂逅的黑衣少年,上次就是因为他才害的自己蹲了几日京兆大狱的监牢,蒙冤受过差点成为盗马贼,还惊动了南宫姊姊,今日不想在这里遇见,还被他救了。
此时枣红色的马匹也来到近前,马上的汉子面庞黝黑,长着鹰钩鼻,却难掩坚毅俊朗。他左手上是收起的套马绳,原来刚才不等他的绳子甩出,那少年已经飞身上马制服了这匹狂奔的烈马,人群中不禁啧啧称奇,都对少年竖起大拇指,称赞这少年快如闪电,御马之术非同寻常。
不知是何缘故,随着那枣红色马匹上的汉子靠近,黑色马匹鼻子开始喷气,又焦躁不安起来。
那马上的少年双腿发力,夹住马肚子,忽然感觉不妙,大喊一声,“大家快让开!”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响彻云霄,那匹白蹄子的黑马突然发狂,先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又向着鄯善黎冲了过来……
鄯善黎一时也摸不到头脑,竟然呆在原地。
难不成这马又惊了,这样下去马儿非踏死我不成!不等鄯善黎反应过来,只见那匹黑马在鄯善黎的头顶腾空跃起,只是后蹄边缘扫到鄯善黎所带的小厮帽子,登时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飘散下来,众人这才发现,这小厮竟然是个美艳的女娃。
那少年在马上回头望她,先是一惊,之后便粲然一笑,那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达。
第二匹枣红马接踵而至,鄯善黎心想:“不好,这匹马也可能踏死自己!”,
她惊讶地闭上眼睛,却觉得腰间一股大力,将自己缚到马上,那汉子双手捉着缰绳,将鄯善黎环绕在臂弯当中,纵马驰骋。
“驾!”汉子粗犷的声线和呼呼的风声从鄯善黎的耳边刮过。
随着风声,中年汉子沉稳的嗓音好像从天际传来:“我们好像见过……”
鄯善黎回头看身后的男子,他眉目锋利,目视前方,面部棱角分明犹如斧削刀刻,虽说算得上孔武帅气,但鄯善黎还是被他这句话说的摸不到头脑,自己从没见过这个汉子,更何况自己一直长在深宫,一定是他认错了人。
幽幽香气随着丝丝微风,直钻进那汉子鼻息当中,那人愣了一瞬,低头看鄯善黎,传闻古时候有女子体有异香,自觉只是传说而已,今日竟真有此女。更何况,他还见识过她的另一面……
二人一路驰骋,追逐着前面的少年郎,那烈马一路奔驰出大街来到开阔的草原和林地,便贴着树林飞奔,想把少年擦蹭下马,却见少年在马上闪转腾挪,竟不曾伤到分毫。
少年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与马匹的起伏和颠簸融为一体,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默契。他的坐姿稳健而有力,让人感受到他随机而动,巧妙地与马匹之间配合与协调着。
身后的汉子不禁叹道:“好马术,真像我们西域的汉子!”
原来身后的男子是西域人,确实从他的打扮来看就不是中原的样子。长安繁华,经常有西域的商人来此经营,倒也不足为奇。
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的黑马似乎已经累的跑不动了,周身布满细密地嫩粉色汗珠,直到来到一处繁花似锦的平原,那匹黑马的脚步才渐渐停了下来。
少年郎跳下马,轻轻抚摸了一下马儿的脸庞,从怀中摸出一块白色的冰糖塞到马儿的嘴巴里,马儿嘎巴嘎巴的咀嚼了,眼神逐渐温柔,还用侧脸贴了贴少年。
追逐而至的汉子也跳下马来。
少年回头看到这个西域汉子:“这是你的马?”
西域汉子骄傲地抬起头,伸手摸了一把马的脊背,手中是淋淋血水:“不错,这是一匹汗血良驹。”
“不好意思,因为她到处乱跑,不得已我替你驯服了这匹马,知道是匹良驹!却不知是汗血宝马,造次了,现在就还给你吧!”说完,少年把缰绳扔给那个西域汉子。
鄯善黎从马上蹦下来,与那少年打了照面。
“小野兔,你怎么也跟来了?”
“我……”不等鄯善黎回话,西域汉子摸了摸自己脸上坚硬的胡须,眼神如鹰:“是我带她过来的,因为我既不想伤到她,又不想追丢了你,就一路带她过来了。‘小野兔’,这称号倒挺别致么!你们早就认识?”
“没”
“是”
两人先后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是”
“没”
两人相视一眼,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搞得西域汉子莫名尴尬,他甩出手中的缰绳,“小兄弟,我欣赏你的马术,这匹马既然已经被你驯服,就是你的了。”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怎么可以呢?!”少年推开了西域汉子的手。
西域汉子难掩欣赏之情:“倒也不是我愿意给你,你应该知道,良驹识主,这匹烈马既然已经被你驯服就说明他已经选择了你做它的主人,即便我再加以驯服恐怕也再难有成效。你们中原人说好马配好鞍,我想这匹马正应该配你!”
话音还未落地,呼哨声,马蹄声四起,一队胡服人马来到树林中,将二人团团围住,架势不小。为首的跳下马来对着西域汉子深深一礼,“左……谷蠡王!”
那西域汉子轻轻“诶”了一声,“放他们走!”
马队这才让出一个出口,鄯善黎和少年都看出这伙人不是善茬,还是先走为妙。
少年郎翻身上马,朝着鄯善黎一努嘴:“你还不快上来?”
西域汉子突然朝着鄯善黎丢来一物,鄯善黎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把镶嵌着绿松宝石的短刀,她抬眼看那汉子,汉子轻轻回道:“送给你的见面礼!”鄯善黎正要拒绝,架不住马上少年催促,拿着短刀心头狐疑地跟着坐上那匹汗血宝马。
二人拨转马头,就要飞驰离开,那西域汉子笑起来:“小兄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霍去病!”
西域汉子目送二人离开,对身边的须卜多自言自语:但愿以后不要再遇到那个小兄弟。
“左谷蠡王,刚买的汗血宝马就这么送给那小子了吗?!”
左谷蠡王遥望远方:“不忠诚于我的,留着又有何用!”
“恕在下眼拙,刚才那姑娘可是宴会上与大祭司格楞哈对答如流的婢女?”
“你没有看错。”左谷蠡王邪魅一笑,颠了颠手中的腰牌,上写两个大字“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