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刺眼的红蓝光芒,如同两把锋利的解剖刀,划破了工业区的黑暗,精准地投射在那栋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烂尾楼上。
十几辆警车,将整个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市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王建国,一个年近五十、鬓角已经斑白的老刑警,从头车上下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五点半。这个时间点被叫起来,通常意味着有惊天大案。
“王队!”一个年轻的警员,小李,快步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没睡醒的惺忪,但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您快来看看,这……这简直……”
他“这”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王建国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迈步走进了烂尾楼的一层大厅。
然后,他也愣住了。
饶是他从警三十年,见过无数血腥、诡异的案发现场,眼前的这一幕,依旧让他的瞳孔,发生了剧烈的收缩。
整个大厅,不,应该说从一楼到三楼,到处都躺着人。
哀嚎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如同一个野战医院的伤兵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了血腥、尘土、呕吐物和尿骚味的古怪气息,熏得人几欲作呕。
“我的乖乖……”小李跟在后面,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打了一场局部战争吗?这得有多少人?”
“初步清点,现场发现伤员六十余人。”一个负责现场勘查的法医走了过来,脸色凝重地汇报道,“死亡一人,是被坠落的混凝土块砸中了后脑。重伤十七人,大部分是骨折和钝器伤。但最奇怪的,是剩下那四十多个轻伤员。”
“奇怪?”王建国皱起了眉头。
“非常奇怪。”法医推了推眼镜,指着不远处几个躺在地上,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混混,“王队您看,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也没有中毒迹象。但他们全都呈现出类似癫痫发作的症状,口吐白沫,意识模糊,问什么都说不出来。还有一部分,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根本无法正常站立,一站起来就天旋地转,然后就是剧烈呕吐。我们初步怀疑,是某种新型的致幻剂或者神经毒气。”
王建国走到一个还在抽搐的混混面前,蹲下身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掰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涣散,对光线反应迟钝。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狼藉。散落的砍刀、钢管,甚至还有几把被暴力拆解得不成样子的手枪零件,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爆发的战斗有多么惨烈。
“带头的呢?”王建国沉声问道。
“在楼上。”小李指了指楼梯口,“已经被控制住了。不过……他的情况,比这些人,更邪门。”
王建国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迈步走上楼梯,来到了三楼。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让他从警生涯中,都足以排进前三的、诡异至极的“嫌疑人”。
豹哥。
海城地下世界说一不二的枭雄,那个以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着称的男人,此刻,正像一个痴呆的婴儿,瘫坐在墙角。
他的身上,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名牌西装,此刻却沾满了灰尘和不明的污渍。他的嘴角歪斜着,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在他的胸前,浸出了一片深色的水印。
他的眼神,空洞,涣散,没有任何焦距。
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嘴里发出着“啊…呀…嘿嘿…”的、毫无意义的、孩童般的呓语。时不时地,他还会抬起手,用那只戴着百达翡丽名表的手,去抓挠自己那早已乱成一团的头发,然后对着空气,傻笑两声。
在他的脚边,散落着一堆金色的、不规则的金属碎屑和零件。
一个技术科的警员,正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那些碎屑,一块一块地夹进证物袋。
“王队,”那名警员看到王建国过来,站起身,汇报道,“我们对比了这些零件的结构,初步判断,这堆东西的原型,应该是一把沙漠之鹰手枪。”
“应该?”
“因为它的损坏方式,我们无法理解。”技术警员的脸上,露出了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它不像是被砸坏的,也不像是被切割的。更像是被一双无法想象的巨手,硬生生地,给揉碎的。”
王建国沉默了。
他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傻笑的豹哥,又看了看地上那堆被“揉碎”的黄金手枪,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缓缓地爬了上来。
今夜,这栋烂尾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市公安局,审讯室。
灯光惨白,空气压抑。
刀疤脸坐在审讯椅上,右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胸前。他的脸上,再无一丝一毫的悍匪气息,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茫然。
坐在他对面的,是王建国和小李。
“姓名。”
“张……张大彪。”
“好了,刀疤,我们也算是熟人了,长话短说。”王建国将一份口供拍在桌子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天晚上,你们几十号人,带着武器,去那栋烂尾楼,想干什么?”
刀疤脸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
“我们去找一个人。”
“谁?”
“苏壮。”
“找他干什么?寻仇?”
“是……也不是……”刀疤脸的嘴唇开始哆嗦,“我们是去找他,但我们找的……不是人!”
“嗯?”王建国和小李对视了一眼。
“他是个怪物!是个妖怪!”刀疤脸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半个身子,吊着石膏的胳膊疯狂地挥舞着,“他会妖法!他真的会妖法!”
“坐下!”旁边两名看守的警员,立刻上前,将他死死地按回椅子上。
“冷静点!”王建国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厉声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妖法?”
“我们的枪!我们几十把枪!对着他,全都打不响!就跟中了邪一样!”刀疤脸嘶吼着,“还有那些兄弟,一个个莫名其妙就倒了,口吐白沫,跟中了邪一样!他根本没碰我们!”
小李在一旁做着笔录,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王建国,眼神里充满了“你看我说的吧,邪门吧”的意味。
王建国面不改色,继续问道:“然后呢?你们就跟他打起来了?”
“打?”刀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惨笑一声,“那不叫打!那叫屠杀!”
他抬起自己那只打着石膏的右臂,眼中充满了至今都无法理解的恐惧。
“我的胳膊,就是被他用手肘格挡了一下,就断了!钢管都没事,我的骨头断了!”
“大奎的胸口,被他用手肘顶了一下,肋骨全断了,当场就昏死过去!”
“我们二十几个人围着他砍,连他的衣服都没碰到一下!他就像个鬼一样!一拳一个,一脚一个!每一个被他打中的人,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刀疤脸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恐惧,最后,这个在道上以凶狠着称的悍匪,竟然当着所有警察的面,“呜”的一声,像个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
“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求求你们,警察同志,把他抓起来,不,把他关进庙里!请个法师把他收了吧!他会把我们都杀光的……”
审讯,被迫中断。
看着被两名警员架出去,已经精神失常的刀疤脸,小李放下了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队,这……这也太离谱了吧?武林高手?还带法术攻击的?”小李的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但我又有点想信”的纠结,“这口供写出去,局长不得以为我写玄幻小说呢?”
王建国没有笑。他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沉吟了片刻,说道:“去,把另一个带进来。换个问题少的。”
……
第二个被带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黄毛混混。
他的心理防线,比刀疤脸要脆弱得多。
还没等王建国开口,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他描述的,是另一番景象。
“我们没看到他动手啊!”黄毛混混哭丧着脸,就差给王建国跪下了,“我们就走在楼里,好好的,突然,头顶上就掉石头!地上的板子,自己就断了!阿武就是这么掉下去的!”
“还有!我们一群人走得好好的,三炮哥突然就倒了!躺在地上抽筋,口吐白沫,跟电视里演的羊癫疯一样!可他没这病啊!然后,一个接一个,我们身边的人,就那么一个个地倒下去了!”
“警察叔叔,那栋楼里,真的有鬼!我们这是遇到了鬼打墙!那个叫苏壮的,他不是人,他是被鬼上身了!他会隔空咒死人啊!”
小李奋笔疾书,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地按在地上摩擦。
一个说是武林高手,拳脚无敌。
一个说是恶鬼附身,会隔空咒术。
这他妈的,是进了盘丝洞了吗?
……
一连审了七八个还能正常说话的混混。
得到的口供,大同小异,但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核心——超自然。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到苏壮徒手把豹哥的黄金枪给搓成了麻花。
有人则坚持认为,他们是被一种看不见的毒气给放倒的。
这些口供,如果单独拿出来一份,只会被当成是企图逃脱罪责的胡言乱语。
但当十几份口供,从不同的人嘴里,描述出同一个荒诞不经的“事实”时,就连王建国这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感到了一阵阵的头皮发麻。
审讯室外,走廊上。
小李终于忍不住了,他凑到王建国身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
“王队,您说,这世界上,会不会真有那种奇人异士啊?就是小说里写的那种,会内功,会点穴的?”
王建国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小说看多了吧?回去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给我抄一百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这事儿确实透着一股邪性。”
“那我们怎么定性?”小李挠了挠头,一脸为难,“总不能在报告里写‘犯罪嫌疑人疑似掌握超自然力量,建议联系龙虎山天师府协助办案’吧?”
王建国被他这话给逗得,紧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臭小子,就你贫。”他笑骂了一句,随即脸色又恢复了严肃,“报告就照实写,把他们的口供,原原本本地附上去。至于怎么定性……”
他看了一眼审讯室里那些惊魂未定的混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就定性为,近年来我市发生的最为恶劣、规模最大、情节最离奇的黑帮火并事件!”
“火并?”小李一愣,“可他们都说,只有一个敌人啊。”
“他们说是就是了?”王建国冷哼一声,“一群吸毒过量、产生幻觉的社会渣滓,为了逃避罪责,集体编造出来的故事!有什么采信的价值?”
“哦……”小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很清楚。
这件案子,恐怕会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桩悬案。
……
最终,这起震动了整个海城地下世界的“烂尾楼事件”,在官方的通报中,被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了一场黑帮内部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引发的火并。
豹哥及其团伙,近百号人,被一网打尽。
重伤的,送去医院,由警察看管。
轻伤的,和那些没受伤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被送进了看守所。
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至于那个唯一的、已经彻底疯掉的“受害者”——豹哥,则被送进了市精神病院的重症监护区。
法医和精神科的专家,对他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联合会诊。
最终得出的结论,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寒而栗。
“患者身体机能完好,没有受到任何物理性损伤,也没有中毒迹象。但是,他的大脑神经元信号传递,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大面积的随机性紊乱。打个比方,他的大脑,就像一台被最强的病毒给格式化了,还顺便把主板给烧了的电脑。从医学的角度上来说,我们无法解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他将终生处于这种混沌状态,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
当这起事件的“官方”结论,传遍海城的各个角落时。
城市的一角,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那些曾经被豹哥团伙欺压的商贩,担惊受怕的居民,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然而,在阳光无法照耀到的、更深沉的阴影里。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各个麻将馆里,洗浴中心的包厢里,高档会所的酒桌上……无数的电话,在被悄悄地拨通。
“听说了吗?豹子疯了!”
“真的假的?他手底下那帮人呢?”
“全栽了!听说是在烂尾楼里跟人火并,被人一锅端了!”
“嘶……谁这么大的手笔?”
“不知道,官方说是内讧。但谁信啊?”
“管他是谁干的!重点是,豹子倒了!他手上那几条街,那些场子,现在可都成了无主之地了!”
“你的意思是……”
“嘿嘿,你说呢?这块肥肉,可不能让别人给抢了先!”
豹哥的倒台,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石。
他用十几年时间建立起来的地下王国,轰然倒塌。
而他留下的权力真空,就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散发着血腥味的伤口,开始疯狂地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鬣狗与饿狼。
一场更大规模的、更混乱的、围绕着“遗产”分割的地下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海城,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