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离京北上,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未激起半分涟漪。镇国公府内外依旧维持着低调的平静,但这份平静之下,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陆寒州每日依旧前往兵部,翻阅那些故纸堆,神色如常,只是回府后待在书房的时间愈发长了。沈清辞则将“北雪初晴”的信息网收缩到极致,只保留最核心的几条线路,确保能在关键时刻传递最紧要的消息。
陆沉星照常出入宫学,面对那些或探究或疏离的目光,他越发沉静,仿佛一潭深水,将所有情绪都敛于心底。他更加刻苦,不仅完成太傅的课业,还主动向几位教授杂学的博士请教律法、算学乃至工造,知识涉猎之广,令太傅都暗自惊讶。他知道,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在未来可能到来的风暴中,为父母分担一二。
然而,风暴的来临,比预想的更为迅疾和猛烈。
这日大朝,皇帝病愈后首次临朝,百官肃立。议过几件寻常政务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一位素以“风骨刚直”着称的老臣周大人,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沉稳地出列,声音洪亮如钟:
“臣,周正明,有本启奏,弹劾镇国公陆寒州!”
刹那间,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站在武官班列前方的陆寒州身上,又迅速转向御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
周御史须发微颤,神情悲愤,仿佛承载着巨大的正义与痛心,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臣弹劾陆寒州三大罪!”
“其一,滥杀无辜,残暴不仁!昔年黑山矿场之乱,陆寒州奉旨平叛,本应剿抚并用,彰显天朝仁德。然其为一己之功,竟悍然下令,屠戮已弃械投降之叛卒数百人!更有甚者,为掩盖矿场背后可能与朝中贵人牵连之秘,竟纵兵屠戮附近无辜村民,老弱妇孺皆不放过,致使黑山脚下,血流成河,冤魂遍野!此等行径,与屠夫何异?岂是仁德之将所为?此其罪一!”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屠杀降卒!屠戮村民!这已不仅仅是手段酷烈,简直是骇人听闻!不少文官面露震惊与愤怒,纷纷看向陆寒州。
陆寒州垂眸而立,面色平静,仿佛周御史口中那个残暴不仁的屠夫与他毫无干系。
周御史不等众人消化这第一波冲击,继续慷慨陈词:
“其二,欺君罔上,掩盖真相!陆寒州为掩盖其滥杀罪行,蒙蔽圣听,在战后奏报中,将投降叛卒与无辜村民尽数诬为顽抗到底之死硬分子,夸大叛军势力,虚报战功!其心可诛!此其罪二!”
“其三,”周御史声音再拔高一度,带着锥心之痛,“结党营私,威逼利诱!陆寒州在北境经营多年,军中只知有陆帅,不知有朝廷!其利用职权,笼络边军将领,排除异己,更对知晓黑山内情之旧部或施以重利,或加以威胁,使其不敢妄言!此乃动摇国本之举,与前朝藩镇何异?此其罪三!”
三大罪状,条条致命!尤其是第一条,若坐实了,陆寒州不仅身败名裂,更有性命之忧!
“陛下!”周御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泣声道,“陆寒州外表忠谨,内怀奸诈,实乃国之大蠹!其罪罄竹难书!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严惩此獠,以正国法,以安民心,以慰黑山无数冤魂!”
他身后,几名显然是事先串联好的御史和言官也齐刷刷出列跪倒,齐声高呼:“臣等附议!恳请陛下严惩陆寒州!”
声浪在大殿中回荡,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御座上的皇帝,等待着他的决断。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深沉,缓缓扫过跪倒在地的周御史等人,又看向依旧挺直脊梁站立着的陆寒州,最后落在脸色苍白、欲言又止的太子和几位内阁大臣身上。
“陆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周御史所奏,你有何话说?”
陆寒州这才出列,步伐沉稳,走到御阶之前,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回陛下,周御史所言,臣,闻所未闻。”
他没有急于辩解,只是先否认了指控的真实性。
周御史猛地抬头,怒视陆寒州:“陆寒州!你还敢狡辩!本官有人证!当年黑山矿场监工头目胡三,可当面与你对质!他亲眼目睹你下令屠杀降卒和村民!”
“人证?”陆寒州微微挑眉,看向周御史,目光锐利如刀,“周大人所谓的人证,便是一个当年矿场上欺压矿工、罪行累累,在臣平定叛乱时侥幸逃脱,如今不知受何人指使,跳出来污蔑臣下的……逃犯吗?”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直接将胡三的身份定性为有罪逃犯和被人收买的污点证人。
“你……你血口喷人!”周御史气得浑身发抖。
“是否是血口喷人,陛下圣裁。”陆寒州不再看他,转向皇帝,再次躬身,“陛下,黑山平叛,乃臣奉旨行事。过程虽有雷霆手段,但绝无滥杀无辜、屠戮村民之事。所有战果及处置,当年皆有详细奏报存档于兵部,可供陛下随时查阅。至于结党营私、威逼利诱更是无稽之谈!北境将士忠于的是陛下,是朝廷,臣不过是代天巡狩,尽人臣本分。”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沉痛与凛然:“臣不知是何人指使此等逃犯,编造如此恶毒谣言,构陷于臣。但臣行得正,坐得直,愿与那所谓人证,当面对质!亦请陛下,彻查此事背后主使,还臣一个清白,亦肃清朝纲!”
他这番应对,不卑不亢,既否认了指控,又质疑了人证的可靠性,更反将一军,要求彻查背后主使,将矛头隐隐指向了顾家。
朝堂之上,顿时陷入了激烈的争论。支持陆寒州的武将和一些中立大臣认为单凭一个逃犯的证词不足为信,要求严查证人背景;而周御史等人则咬死证词,要求立刻严办陆寒州。
皇帝高坐龙椅,看着下方争执不休的臣子,眼神深邃,无人能窥知其心中所想。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朕自有决断。陆卿暂且回府,无旨不得擅离。周卿所言人证,着大理寺收押,严加看管,待朕亲审。退朝!”
没有立刻下旨拿人,也没有为陆寒州辩护,只是将双方都暂时搁置。这道旨意,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盖上了盖子,表面的纷争暂时平息,但内里的压力却在急剧攀升。
陆寒州面色平静地谢恩,随着退朝的人流走出大殿。无数道目光落在他挺拔却孤直的背影上,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惋惜,也有深深的担忧。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传遍帝都。
镇国公府门前,瞬间被一种无形的肃杀气氛笼罩。陆寒州回到府中,沈清辞和陆沉星早已在正厅等候,脸上皆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急。
“父亲!”陆沉星迎上前。
陆寒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他看向沈清辞,沉声道:“他们动手了,比预想的更快。胡三已经被他们控制,送入了大理寺。”
沈清辞紧握着帕子:“陛下将你禁足府中,这是……”
“这是陛下的权衡之术。”陆寒州冷静分析,“他既没有偏信周御史立刻拿我问罪,也没有为我说话平息风波。他将我和人证都控制起来,是要看看局势发展,也是要看看……还有谁会跳出来。”
他看向北方,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风雪弥漫的北境。
“现在,就看墨痕那边,能否赶在陛下亲审之前,带回我们想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