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冬日,难得放晴,阳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然而,镇国公府内,却因一道来自北境的密信,蒙上了一层阴霾。
信是陆寒州一位隐退多年的老部下,冒着风险派人日夜兼程送来的。信中言及,近日有数批形迹可疑之人,以商队或游学士子的名义,在北境黑山一带频繁活动,四处打听当年黑山矿场叛乱以及陆寒州平定叛乱的具体细节,尤其关注战后处置俘虏、清理矿场残余势力等过程,问题极为刁钻细致,隐隐带着构陷的意图。
“他们果然……将手伸向了黑山。”陆寒州将密信置于烛火上,看着火苗吞噬纸张,脸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黑山,是他军功簿上最显赫的一笔,却也因其过程的酷烈和后续处置的复杂,成为了可能被人攻讦的隐患。
沈清辞忧心忡忡:“当年黑山之事,牵扯甚广,矿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你为了迅速平定叛乱,避免波及更广,确实用了一些非常手段。战后为杜绝后患,清理残余,也难免有……有伤天和之处。若被他们断章取义,加以渲染,只怕……”
陆寒州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年情势危急,叛军与矿场背后势力勾结,企图依托矿场复杂地形负隅顽抗,若不速战速决,一旦被其站稳脚跟,或与北戎勾连,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手段,虽有违仁道,却是当时最快、伤亡最小的选择。至于战后清理……乱世用重典,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宵小,彻底铲除毒瘤。陛下当年,对此也是默许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意:“但时过境迁,若有人刻意翻出旧账,歪曲事实,将‘平定叛乱’说成‘滥杀无辜’,将‘清理余孽’污为‘杀人灭口’,再扣上一顶‘残暴不仁、有违圣人之道’的帽子,的确会惹来不少非议,尤其容易触动那些崇尚空谈的清流言官。”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沈清辞问道,“是否要提前做些准备?”
陆寒州摇了摇头:“此时若我们主动去接触当年的知情人,或急于销毁什么,反倒显得心虚,正好落人口实。黑山旧部,大多对我忠心,但也难保没有一两个心怀怨怼或被收买之人。我们一动,他们必然警觉。”
他看向沈清辞,目光深沉:“此事的关键,不在北境,而在帝都,在陛下心中。顾家翻旧账的目的,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为了制造疑点,动摇圣心。我们需以静制动,看看他们能拿出什么‘证据’。同时……”
他沉吟道:“让墨痕动用最隐秘的渠道,不必阻止他们调查,但要掌握他们接触了哪些人,拿到了哪些所谓的‘证据’。知己知彼,方能应对。”
“我明白了。”沈清辞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
与此同时,宫学之内,陆沉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太傅在讲授《史记》时,论及白起、项羽等名将的功过,特意强调了“杀降不祥”、“仁者无敌”的观点,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他这边。课后,也有几个平日与顾家子弟走得近的学子,在他附近高声谈论前朝某位名将因“杀戮过重”而晚景凄凉、声名受损的故事。
这些含沙射影的议论,如同蚊蚋嗡鸣,虽不致命,却扰人心神。陆沉星心知肚明,这是顾家舆论攻势的前奏,意在潜移默化中,将“残暴”的标签与自己的父亲联系起来。
他没有与之争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只是更加沉默,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课业中。在一次太傅布置的策论中,题目是《论为将之道》,他并未回避“杀伐”与“仁德”的矛盾,而是引经据典,深刻阐述了“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强调为将者当以“止戈”为最终目的,在必要的杀伐之后,更需注重“安民”、“教化”,以仁德弥补兵戈之伤,方能称为“社稷之器”。
他的文章观点辩证,逻辑严密,既肯定了军事手段的必要性,又高扬了仁德教化的终极价值,就连太傅阅后,也忍不住击节赞叹,当众评讲,称其“见识超卓,已得文武相济之三昧”。
这篇文章,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那些暗地里的流言中伤。连五皇子看了他的文章后,也私下对他道:“沉星,你说得对!为将者若只知杀戮,与屠夫何异?陆国公当年平定黑山,事后不是也尽力安抚了当地百姓吗?我听说他还上书请求减免了黑山地区三年的赋税呢!”
陆沉星心中微动,五皇子无意中提及的这件事,他竟从未听父亲说起过。他回到府中询问母亲,沈清辞才叹道:“确有此事。你父亲当年认为黑山百姓受矿场盘剥和叛乱牵连,生活困苦,便上书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以休养生息。只是此事并未张扬,知道的人不多。”
陆沉星将此默默记在心里。父亲并非只知杀戮的武夫,他的铁血手腕之下,亦藏有对百姓的怜悯与责任。这一点,或许可以成为日后应对诘难的有力佐证。
然而,顾家的动作显然不止于散布流言。几日后的深夜,墨痕带回了一个更具体的消息。
“爷,夫人,查清楚了。顾家的人,在北境找到了当年黑山矿场的一个小头目,名叫胡三。此人当年在清理中侥幸逃脱,隐姓埋名多年。顾家许以重金,并承诺庇护其安全,让他出面作证,指认爷您当年……当年为了掩盖矿场背后涉及的某些朝中贵人(暗示可能与已倒台的萧氏有关),不仅屠杀了投降的叛军,还……还秘密处决了一批可能知晓内情的矿工和附近村民,意图杀人灭口。”
“胡三?”陆寒州眉头紧锁,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他。此人当年是矿场监工头目之一,为人狡诈狠毒,欺压矿工,确实在我下令清理的名单之上。没想到他竟然逃了,还成了顾家的棋子。”
沈清辞脸色发白:“他们这是要伪造人证,将平定叛乱扭曲成掩盖罪证、滥杀无辜!此计若成,不仅你的声誉尽毁,甚至可能被扣上‘欺君罔上’的罪名!”
陆寒州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顾家这一招,极其恶毒。时过境迁,许多当事人早已不在,对方若精心炮制证词,确实难以立刻证伪。更何况,当年黑山之事牵扯复杂,有些处置也确实经不起放大镜下的审视。
“看来,他们是想在太后寿辰之前,将此事引爆。”陆寒州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既然他们想玩,那我便陪他们玩到底。墨痕,你亲自去一趟北境,不必接触胡三,但要查清他这些年的踪迹,以及与顾家接触的所有细节。最重要的是,找到能证明他当年罪行的证据,或者……找到比他更了解当年内情,且愿意开口的人。”
“是!”墨痕领命,身影融入夜色。
陆寒州转身,看向面带忧色的妻儿,语气沉稳:“不必过于担忧。黑山旧事,并非铁板一块。他们能找到胡三,我们也能找到愿意说真话的人。就算最后对簿朝堂,我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公断。”
话虽如此,但书房内的空气,依旧凝重得化不开。旧日的阴影,如同鬼魅般缠绕上来,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将是一场更为凶险的、关乎名誉与生死的老账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