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中归来,新旧年交替之际,慕珩果然愈发忙碌。年节各项庆典、军中岁末巡防、与各部官员的往来酬酢,让他常常深夜方归,天未亮又离去。珩亲王府的书房灯火,总是最后一批熄灭。
潇湘苑内,蓝鸢也并未因天寒地冻而清闲。她深知许多草药虽地上部分枯萎,地下的根茎却正值养分积蓄的关键时期,需小心呵护。她命红袖、添香寻来上好的油檀纸与竹篾,亲自带着她们在药圃之上搭起数座齐肩高的暖棚。棚顶覆以透光的油檀纸,既挡风雪,又能引入冬日宝贵的阳光;四周则以厚实的蒲草帘围护,夜间放下,白日视天气情况卷起通风。
苑中那棵老槐树落尽了叶,虬曲的枝干覆着未化的残雪,宛如一幅淡墨写意。假山石上凝结着晶莹的冰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蓝鸢特意让人在院角堆起一个雪狮,憨态可掬,为肃杀的冬景平添几分生趣。廊檐下悬挂着几串冰凌,风吹过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击玉磬。
每逢午后,若得片刻闲暇,蓝鸢便会在正房窗下置一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越窑青瓷铫子,里面烹着她自己配的扶正固本茶——取黄芪、当归少许,佐以红枣、老姜,有时会根据近日体感,添几片紫苏叶或陈皮。茶水初沸,茶香混合着药香,随着水汽氤氲满室。她则会捧一本手抄的医卷,或对着《本草经集注》 校核药性,偶尔抬眼,望着窗外覆雪的庭院和暖棚中依稀的绿意,静静出神。添香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红袖则不时为火炉添上几块银骨炭,主仆三人共享这冬日里难得的静谧温暖。
她对那些暖棚中的草药极为上心。怕风的防风,需用蒲草帘多围一层;喜阳的紫苏,棚顶的油檀纸需擦拭得格外透亮;那些越冬的薄荷,虽叶片凋萎,根系却需保持适当的湿润,她每日必亲自以温水少量浇灌。她的指尖常因触碰冰雪和竹篾而冻得通红,却乐此不疲。偶尔慕珩深夜归来,远远望见潇湘苑暖棚中透出的、用于增温的琉璃灯的朦胧光芒,会驻足片刻,冰冷的心仿佛也被那点灯火熨帖。
上元佳节,大祈都城火树银花,恍如白昼。慕珩难得卸下公务,携蓝鸢微服出游。朱雀大街两侧缯彩为灯,挂满金粟宫灯、走马灯,更有高达二十丈的灯轮悬缀五万盏琉璃灯,光华璀璨,照得夜如白昼。百戏杂耍喧阗于市,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引得满堂喝彩,胡商当垆贩卖着琥珀胆与叵罗酒,空气中弥漫着饴糖与梅花脯的甜香。
慕珩执起蓝鸢的手穿过熙攘人流,在镂金错彩的百枝灯树下俯身为她系好狐裘丝带。她仰头时看见万千灯火落在他眉宇间,那总是紧蹙的剑锋竟化作了三月春水。
“尝尝这个。”他从小贩手中接过刚出釜的黄油焦锤,金灿灿的糖丝缠着酥果,递到她唇边时不小心沾了点糖渍在她鼻尖。蓝鸢下意识舔去,却见他眸光倏暗,忙偏头去看旁边幻术师表演的吞刀吐火。
行至曲江池畔,但见水面上漂浮着千盏荷花灯,烛影摇红映着碧波。岸边有卦摊悬着“通晓三世”的布幡,蓝鸢一时兴起,拉着慕珩坐下。那相士须发皆白,执起她的手端详片刻,又在沙盘上排出慕珩八字:
“戊辰 乙卯 庚戌 丙子”老相士抚掌惊叹,“此乃龙潜玄冰格!庚金逢辰子双水,戌土燥烈淬其锋芒。然则…”他忽然压低声音,“公子命带天刑,此生必为至亲所伤,又因丙火七杀透时,终将位极人臣却孤星照命。”
接着取过蓝鸢八字:“壬子 癸亥 壬辰 庚子”老者猛然起身长揖,“贵人莫怪,此水漫金山格实在罕见!四柱汪洋唯靠辰堤,然流霞煞现于年月…”他瞥见慕珩骤然绷紧的下颌,改口吟道:“弱堤拦沧溟,珠沉玉碎时——两位这命局,竟是相克相生之象!”
慕珩掷下银钱拉她离开,身后飘来相士的余音:“金戈淬龙吟,冰魄映星河…”行至许愿灯摊前,他忽然将她抵在挂满竹丝灯的柳树下,气息拂过她睫上落雪:“那老儿说你我相克,可觉本王克你?”蓝鸢笑着将写满祈愿的木燕放入河中:“若真相克,王爷此刻该咳血三升才是。”
子夜金吾弛禁的钟声里,他为她戴上双鱼合欢玉佩。而在暗巷深处,方才的相士正对黑衣人低语:“水灵珠将碎,龙纹印已醒——该准备血祭了。”天边突然炸开的烟火,恰好淹没这句谶言。
冬雪一场接着一场,年节在忙碌与静谧交织中悄然滑过。随着立春节气临近,白日渐渐变长,风也变得柔和起来。廊檐下的冰凌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假山上的积雪日益稀薄。
某日清晨,蓝鸢如常巡视药圃,忽然发现向阳的暖棚边缘,一株忍冬的根部,竟顶开尚未完全消融的冻土,探出了一点鹅黄的嫩芽! 紧接着,她又在其他几处,看到了薄荷的紫红色新茎,以及紫苏破土而出的两片微小真叶。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那抹娇嫩的鹅黄,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与希望自心底涌起。寒冬将尽,生机已悄然萌发。她回首望了一眼慕珩书房的方向,不知他肩头的重压,是否也能随着这春日的到来,稍稍减轻些许?
春,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