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宴的喧嚣尚未在记忆中褪色,翌日清晨,一封来自长春宫贤妃的帖子便送到了珩亲休息的寝殿。帖上字迹温婉,邀珩亲王携王妃午后过宫一叙。
踏入长春宫,暖意与清雅的梅香扑面而来。殿内陈设不似太极殿那般奢华威严,却处处透着精心与雅致。多宝阁上摆着些瓷器和书卷,窗下矮几供着一瓶新折的红梅,墙上悬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氛围宁静而温馨。
贤妃周云知端坐主位,身着绛紫色宫装,气质雍容慈和。见她二人进来,脸上便绽开真切的笑容。
“儿臣给母妃请安。”慕珩上前,依礼躬身行礼,姿态恭敬,挑不出错处,但那声“母妃”听在蓝鸢耳中,却隐隐觉得过于规整,少了几分血脉相连的亲昵。
蓝鸢随之行礼:“妾身给贤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贤妃笑着抬手,目光温和地落在蓝鸢身上,“这便是灵双吧?昨夜宫宴匆忙,未能细看,果真是灵秀动人。”她语气亲切,直接唤了蓝鸢妹妹的字,拉近了距离。
这时,蓝鸢才注意到殿内还有他人。坐在贤妃下首左侧的,是太子慕川,他今日穿着常服,更显温厚,正含笑看着他们。右侧则是一位面容俊秀、气质闲雅的青年,便是五皇子慕瑾。旁边还有一位衣着素雅、眉眼柔美的宫装妇人,乃是淑妃张婉,她身侧的空位显然是给尚未到的六公主慕蓉准备的。
“大哥,五弟。”慕珩又向太子和慕瑾打了招呼。
慕瑾笑着打趣:“三哥,三皇嫂,你们可算来了,母妃一早就念叨着呢。”
众人落座,宫人奉上香茗点心。贤妃关切地问起慕珩军中近况,又问了蓝鸢是否习惯大祁的气候饮食,言语间满是长辈的关怀。太子偶尔插言几句,谈论些朝野趣事,气氛融洽。
然而,蓝鸢心思细腻,她敏锐地察觉到,慕珩在面对贤妃时,虽然礼仪周全,应答得体,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的恭敬更像是一种对养育之恩的回报,而非母子间自然的亲昵。相比之下,太子慕川和五皇子慕瑾与贤妃的互动则显得随意自然得多,慕瑾甚至会撒娇般抱怨贤妃偏心,只惦记三哥带来的南方新茶。
淑妃在一旁安静听着,偶尔柔声补充两句。提到六公主慕蓉时,她无奈笑道:“那丫头,昨夜贪杯多饮了几口果酒,此刻还在榻上赖着呢,说是头疼得起不来,今日怕是来不了给姐姐请安了。”
贤妃失笑:“无妨,让她好生歇着便是。”
谈笑间,半个下午便过去了。贤妃又特意留蓝鸢说了会儿体己话,赏了她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寓意“成双成对,夫妻和睦”。
临行前,贤妃看着慕珩,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轻声道:“子珹,如今成了家,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母妃也就放心了。往后常带灵双进宫来坐坐。”
慕珩躬身:“是,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腊月的风裹挟着细雪,在宫檐下打着旋儿,将琉璃瓦上昨夜积存的雪末又吹起一层银雾。庭园里那些夏日葳蕤的花木,如今只剩枯枝倔强地指向灰白的天穹,枝桠间凝结的冰凌如同水晶利刃,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斑。
慕珩与蓝鸢并肩走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准备启程回府。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的轻响,一如两人之间那份欲说还休的沉寂。他披着玄色大氅,身形挺拔如松,肩头落了几点未能拂净的雪粒;她则裹着一件雪狐毛滚边的月白斗篷,风帽边缘柔软的绒毛衬得她脸颊愈发小巧,也藏住了她眼底不易察觉的波澜。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卷起地上的雪尘。慕珩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风口处,为她隔开了大部分寒意。他的动作迅捷而自然,仿佛只是随意调整了下步伐。蓝鸢垂眸,看着地上两人被拉长的、时而交叠的影子,感受着身前那片因他阻挡而骤然减弱的冷意,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田,如同被厚雪覆盖的冻土深处,悄然涌动的一脉温泉。
不远处,一株老梅虬曲的枝干上,积压的冰雪太重,“咔嚓”一声,一小段缀满冰晶的树枝坠了下来,落在他们前方的雪地上,碎玉般溅开。这突兀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慕珩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断枝,又落回她被风帽半遮的侧脸,忽然开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低沉:“冷么?”
蓝鸢微微摇头,依旧没有抬头,只轻声道:“还好。” 声音虽轻,却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疏离的客套。
他不再多言,只是将步伐放得更缓了些,让她能轻松跟上。两人沉默地前行,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短暂交汇,又迅速消散。宫道旁,负责扫雪的小太监们正奋力清理着路面,铁铲与青石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偶尔有碎雪被扬到路边,露出底下湿润的深色地面。
就在这单调的声响中,蓝鸢悄悄抬起眼睫,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侧的人。他下颌线条冷硬,眉眼间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未曾安眠的倦意,可那紧抿的唇线,却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她想起昨夜他那句“静候爱妃”的调侃,想起两人在浴池中尴尬又暧昧的对峙,想起同榻而眠时背后传来的、让她心神不宁的温热……脸颊不禁又有些发烫,慌忙低下头,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温暖的狐裘毛领里。
慕珩虽目视前方,眼角的余光却未曾离开过她。他看到她偷偷打量自己,又像受惊般迅速躲回那圈毛茸茸的庇护里,那小巧的耳垂似乎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心底那点因她昨夜“不识好歹”而残存的郁闷,此刻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冰天雪地,似乎也因她这细微的反应,而变得不再那么酷寒。
宫门在望。马车早已备好,车辕上亦覆着一层薄雪。慕珩先一步踏上脚凳,然后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向她伸出手。
蓝鸢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薄茧的大手,犹豫了一瞬。寒风卷着雪粒掠过,她终是将自己微凉的手指,轻轻放入了他温热的掌心。
他的手掌立刻收拢,稳稳地包裹住她的,一股坚实的力量传来,扶着她登上马车。在他松开手的那一刻,那残留的暖意,却仿佛透过肌肤,一路熨帖到了心底。
回府的马车辘辘而行。车厢内,蓝鸢回想起长春宫中的一幕幕,尤其是慕珩那过于恭敬的态度,心中的疑虑渐生。她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出了口:“王爷,妾身观您今日在贤妃娘娘宫中,似乎……格外恪守礼仪。”
慕珩原本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窗外掠过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眸中明灭不定。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贤妃娘娘于本王有养育之恩,礼不可废。”
他没有多说,但蓝鸢却从他简短的话语和那一瞬间的沉默中,听出了些许未尽之意。她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这份疑虑藏在了心底。看来,她这位夫君与贤妃之间,似乎并非简单的母子关系。这皇室之中的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而慕珩心中那道紧闭的门扉,或许也需要更多的契机,才能缓缓开启。
马车缓缓驶离皇宫,碾过积雪的街道。车厢内暖炉烘着,隔绝了外间的风雪。蓝鸢靠在软垫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街景,屋檐下悬挂的冰棱晶莹剔透,偶尔有阳光突破云层,照在冰棱上,便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短暂而绚丽。
她忽然觉得,这看似冷酷的严冬,或许也藏着它独特的温柔。就像某些被坚冰包裹的心,亦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透出内里深藏的、足以融化冰雪的暖意。而这丝暖意,正悄然滋长,无声地对抗着整个季节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