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交叠的双手松开,右手食指开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那敲击声极轻,极缓,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他内心的思绪正在这规律的轻叩中飞速运转、碰撞、权衡。
烛火静静燃烧,将他脸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那里面有帝王的深沉,有父亲的惊疑,有统治者的警觉,还有一丝被蒙蔽、被欺瞒的冰冷怒意,在眼底最深处悄然翻涌。
一个他从未正式安排习武的儿子,一个在他面前总是天真烂漫、甚至有些过于跳脱稚气的幼子,竟然身怀不俗武艺,且敏锐到能察觉顶尖暗卫的踪迹?这绝非小事,更绝非偶然。
无数种可能在瞬间冲入他的脑海,每一个都带着宫廷特有的、冰冷的阴谋气息:
是皇后爱子心切,怕他与其他皇子争锋时吃亏,私下豢养了武师秘密传授?
还是朝中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早将目光投向了这位看似无害的幼子,意图暗中扶持,将来搅动风云?
或是四方异族在宫中的安插的奸细?
抑或是……他那些已经成年的儿子们,彼此争斗的延伸?有人想将小十六培养成一把隐藏的刀,或是一枚关键时的棋子?
寂静在持续。铜漏的水滴声,此刻听来竟有些惊心。那支搁在青龙镇纸上的朱笔,笔尖那点残红已然干涸凝结,成为一个黯淡的、不祥的斑点。
良久,那规律而轻微的敲击声,停了。
南宫溯缓缓抬起眼帘,目光重新落向阶下的暗卫。那目光已彻底恢复了清明、冷静,乃至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所有属于“父亲”的柔软痕迹,已荡然无存。此刻坐在龙椅上的,是曾执掌乾坤、洞悉无数阴谋的太上皇。
他的声音响起,平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却蕴含着不容违逆的意志:
“此事,朕知晓了。”
略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吐出,如同在冰面上刻下印记:
“加派一组人手,专司十六皇子左右。给朕细细地看,仔细地听。凡与他有接触者,无论宫内宫外,亲近远疏,尤其是近半年往来频繁之人,其来历背景、过往行踪、交际网络,逐一详查,不得有丝毫遗漏。”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更显森然:
“记住,是‘暗查’。一切需在暗中进行,动作要轻,痕迹要净。所获消息,直接密报于朕。”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墙壁,望向后宫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
“尤其……不可惊动凤清宫半分。明白吗?”
暗卫身形纹丝不动,头却垂得更低,声音斩钉截铁:
“属下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去吧。”
暗卫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毫无征兆地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融入殿角浓重的阴影之中,气息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殿重新恢复了只有南宫溯一人的绝对寂静。
他独自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背脊挺直,不再后靠。烛光从侧面打来,将他的身影一半投入明亮,一半沉入黑暗,明暗交界处,轮廓分明如刀削。方才那因听闻儿子接触民间而泛起的一丝温情与感慨,早已被此刻深沉的思虑与冰冷的警惕所取代。
他缓缓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御案,却不是看奏章,而是看向那支静静躺着的朱笔,以及旁边那个早已干涸的、淡淡的墨点。
墨点无声。
仿佛一切波澜,都未曾发生。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察觉,便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平静了。夜色正浓,宫阙深重,无形的网,已在无声中悄然张开。
……
“之后呢?”饭桌上,南宫澈喝的满脸通红,但是心中的好奇依旧不减。
“之后我不是说了吗?暗卫跟在小十六身边一年,都没查到什么,小十六好像天生便会习武一样!”南宫溯白了他一眼。
“谁问銮儿了,我的意思是云儿他们。”南宫澈白了回去,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皇兄。
“嘿,你小子。”南宫溯看着南宫澈的样子,不由得急道,“算了,后来他们暗中定下一个赌约。”
……
接连几日,只要宫中的课业一结束,西侧那座平日里人迹罕至、荒草萋萋的废弃宫院,便会短暂地“活”过来。
数个身影,或沉稳,或敏捷,或安静,总会前后脚地悄悄聚拢,低语几声,检查一番身上的便服是否足够“泯然众人”,然后便熟门熟路地寻到那处被他们“开发”出来的隐秘角落,相互照应着,逃出那堵象征着天家与凡俗界限的高墙。
他们的目的地始终是李家村。褪去锦绣,沾上尘土,这群金枝玉叶的皇子们,正在以一种他们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笨拙而真诚地融入这片土地。
村东头那条原本潺潺不息、滋养田地的小河,如今水位已下降了许多,露出两侧被晒得发白的卵石滩,水流也变得细弱迟缓,成了村民们心头最大的忧虑。这份忧虑,也清晰地传递给了每日前来、真心想帮忙的皇子们。
起初,村民们面对这些衣着虽已尽力朴素、但气度依旧不凡的“小公子们”,总是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更不敢真让他们做什么重活。
但大皇子南宫叶云态度恳切,言明只是体验与帮忙,绝无他意;而星公子又实在活泼可爱,眼里全无尊卑,只有对一切的新奇。渐渐地,村民们的防备松动了。
他们开始让这些公子哥们们做一些轻省活计,比如递送工具、晾晒收获、照看晒场赶赶鸟雀。皇子们也学得认真,尤其是年长的几位,观察着村民如何劳作,暗自记下稼穑的艰辛。
十六皇子南宫星銮,无疑是其中最欢乐也最“麻烦”的一个。三岁的孩童,正是对万物充满无限探索欲的年纪。
宫中的珍玩看腻了,这广阔天地间的一切,于他都是新奇的玩具。他会在田埂上追逐一只蹦跳的蚂蚱,弄得满脚泥泞;会蹲在鸡窝旁,学着大公鸡打鸣,惹得真正的公鸡不满地瞪视;也会好奇地试图帮一位老婆婆喂猪,差点把自己手里的野菜篮子一起丢进猪食槽,引得众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