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斯港那场未竟的血祭,如同一个溃烂的伤口,在舰队残部中散发着无声的毒气。黄金沉没的噩耗,不仅带来了切实的财富损失,更沉重地打击了本就低迷的士气。阿伽门农试图重整旗鼓,但将领们的眼神中多了闪烁与疏离,士兵们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懈怠。那柄未曾染血的青铜短刀,仿佛已割裂了某种维系胜利者荣光的脆弱纽带。
克吕泰涅斯特拉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忧国忧民的王后姿态。她在阿伽门农因抢救黄金事务焦头烂额之际,以不容置疑的效率和权威,接管了安抚将领、调配所剩无几的补给,以及……照顾受惊的厄勒克特拉等一应事宜。她将女儿安置在自己的营帐中,亲自喂食安神的药汤,用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将那场祭坛上的恐怖经历,轻描淡写地解释为“仪式中必要的、象征性的考验”,并极力赞扬厄勒克特拉的“勇敢”与“奉献精神”。
厄勒克特拉蜷缩在厚厚的毛毯里,眼神空洞。母亲的抚慰如同隔着一层冰,无法触及她内心深处的寒意。她不再哭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偶尔会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仿佛那青铜短刀的冷光已刻入骨髓。她看着母亲忙碌而从容的身影,一种陌生的、混杂着依赖与难以言说的隔阂感,在她年轻的心中悄然滋生。
数日后,受损最轻的几条船只,包括阿伽门农的旗舰,勉强修复完毕。损失统计上来,黄金仅抢救回不足三成,更糟的是,经过这番折腾,原本就心思各异的联军将领们,归心愈发迫切,私下里已开始议论分道扬镳。
阿伽门农站在“海豚号”的船头,望着眼前这支士气涣散、如同惊弓之鸟的残军,心中充满了挫败与一种大势已去的预感。奥利斯港非但没能成为转运之地,反而成了加速崩溃的泥潭。他深知,再强行滞留或要求统一行动,已无可能,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哗变。
他召来了墨涅拉俄斯和几位核心将领,做出了痛苦而无奈的决定:舰队就此解散,各邦船只可自行择路返回故乡。他则率领迈锡尼的本部人马,即刻启程返航。
没有盛大的誓师,没有激昂的告别。残存的希腊舰队,如同被捣毁的蚁巢,在一种近乎仓皇的氛围中,纷纷升起破烂的船帆,驶向不同的方向,很快便消失在海平线上。昔日千帆竞发的壮观景象,只余下阿伽门农旗下寥寥十数条船只,孤零零地留在愈发空阔的海湾中,显得格外凄凉。
回望奥利斯港那荒凉的海岸,阿伽门农心中百味杂陈。十年的征战,换来的竟是这般狼狈的收场。他紧了紧身上的紫色斗篷,那颜色在灰暗的天光下,也显得沉滞而毫无生气。
“启航,目标,迈锡尼。”他的命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
而与此同时,在迈锡尼巨石垒砌的宫殿深处,一场精心策划的“盛宴”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克吕泰涅斯特拉 褪去了旅途的风尘,换上了更为华丽庄重的深紫色宫装,发髻高绾,佩戴着象征王后权威的黄金与宝石首饰。她亲自监督着宴席的布置,从地毯的铺设到金银餐具的摆放,从葡萄酒的年份到烤肉的香料,事无巨细,皆要求尽善尽美。
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属于胜利者归来的女主人的、恰到好处的光彩与忙碌,指挥着仆役们将大厅装饰得灯火辉煌,富丽堂皇。巨大的青铜火盆中燃起熊熊火焰,驱散了石殿深处的阴冷与潮湿。长条餐桌上铺着来自东方的精美刺绣桌布,上面摆满了烤全羊、蜂蜜糕点、各色水果以及一坛坛尚未开封的陈年佳酿。空气中弥漫着食物与香料的浓郁气息,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完美,那么符合欢迎一位伟大征服者凯旋的规格。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奢华的背后,暗流在无声涌动。埃癸斯托斯如同幽灵般,在宫殿的阴影通道中穿梭。他早已利用克吕泰涅斯特拉赋予的权柄,将宫中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替换成了绝对忠诚于他的心腹死士。这些士兵眼神锐利,行动无声,他们隐藏在廊柱之后、帷幕之侧,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只待那致命一击的信号。
宫墙之外,通往港口的道路上,也被安排了伪装成平民的耳目,时刻监视着海面的动静,确保能在第一时间将阿伽门农船队抵达的消息传递回宫中。
克吕泰涅斯特拉在巡视宴会厅的间隙,会偶尔停下脚步,目光掠过那些摇曳的烛火,落在宫殿深处那条通往私人浴池的、铺着深色石板的回廊入口。她的眼神会在那里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腕上一只沉重的、雕刻着蛇形图案的金镯,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能让她更加冷静。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华美的盛宴如同暗藏致命漩涡的平静海面,只待那艘承载着“英雄”的归舟,缓缓驶入这精心布置的、名为“家”的港湾。宫殿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出长长的阴影,那阴影深处,杀机已如同密布的蛛网,无声地张开。
而在遥远的海上,阿伽门农的船只正借助着一股东风,努力向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方向航行。他站在船头,望着逐渐熟悉的沿岸景色,心中那被奥利斯港阴霾笼罩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一些。他开始想象迈锡尼臣民的夹道欢迎,想象宫殿中盛大的庆功宴,想象如何用剩余的财富和威望,巩固他无人能及的权位。他甚至开始盘算,该如何安置那些特洛伊的女俘,尤其是那个依旧被他锁在船舱深处、眼神空洞的卡珊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