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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9月14日,中秋节。

八月底到九月中,beyond的日程密不透风。他们穿梭于商业电台的节目录制现场,在狭小的录音室里对着麦克风插科打诨,演绎短剧;又奔赴几场商业演出,在霓虹闪烁的夜总会或商场露天舞台,奏响熟悉的旋律,换取沸腾的掌声和实实在在的酬劳;还挤进tVb的录影厂,与其他艺人一同录制中秋特备节目,在虚假的月亮布景和罐头笑声中,送上节日祝福。每一天都被切割成以小时甚至分钟计算的单元,睡眠成了奢侈品,盒饭和冻柠茶是常态。乐瑶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在其中高效运转,确保一切流程无误,与家驹之间那“沉默的游戏”在疲惫的忙碌中,似乎也被暂时搁置或习惯成自然。

中秋节当天,难得的半日休憩。傍晚,家家户户传出团圆饭的香气和笑语,月光尚未完全展露威力,城市已沉浸在暖黄的节日光晕里。家驹刚与家人吃过简短的晚饭,call机便震动起来。是Gina。

「中秋快乐。得闲吗?出嚟行下, bobby想见你。」 信息简短,附着一个公园附近的地址。

家驹看着信息,手指在call机按键上停顿了片刻。连日密集工作后,他确实需要放松,而Gina的邀约总是与音乐、轻松的话题相关,不像其他社交场合需要应酬。他欣赏她的音乐品味和创作上的敏锐,和她聊天能让他暂时跳出 beyond 主唱和创作核心的身份,纯粹地以音乐人角度交流。他回了两个字:「边度?」

约见的地点是九龙塘一个相对清静的小公园,远离闹市赏灯的人潮。家驹到达时,Gina已经在了。她穿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牛仔裤,抱着她那只棕色的西施犬bobby,站在一盏白玉兰造型的路灯下。月光和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bobby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动,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家驹。

“中秋快乐!”Gina笑着打招呼,声音清澈,“bobby,叫哥哥啊。”小狗配合地“汪”了一声。

“中秋快乐。”家驹走过去,自然地伸手揉了揉bobby的脑袋,小狗立刻亲热地舔他的手指。“点解拣呢度?唔去睇灯?”

“人挤人,bobby会惊。呢度几好,清静,又睇到月亮。”Gina仰头看了看天际渐渐清晰的月轮,“而且,我今日写完段新旋律,想揾你听听,俾啲意见。”她说着,从随身的帆布袋里拿出一个小型卡式录音机。

果然。家驹心里那一点点因为私下约见而产生的微妙不自在,瞬间被音乐话题冲淡。他们沿着公园寂静的小径慢慢走,Gina按下播放键,一段带着迷幻电子味道、旋律线却异常优美的吉他前奏流淌出来,夹杂着一些实验性的人声采样。

“个Intro系用咗新嘅效果器,你觉唔觉得有种太空漫游嘅感觉?”Gina侧头看他,眼神发亮,充满了分享创作成果的期待。

家驹仔细听着,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个tone(音色)好特别,空间感好强。不过中段个transition(过渡)……”他微微蹙眉,陷入了纯粹的技术思考,“如果用少少delay(延迟效果),再叠一层clean tone(清音),可能会顺滑啲,又保留到那种迷离感。”

“系喔!我都觉得嗰度有啲突兀!”Gina兴奋地点头,立刻从包里掏出小本子和笔,就着路灯的光记下,“你等等,我哼个修改版你听……”她随即轻声哼唱起来,一边哼一边用手打着抽象的节拍。

家驹专注地听着,不时点头或提出更具体的和弦建议。月光下,两人低头讨论的身影被拉长,bobby乖巧地趴在Gina臂弯里,偶尔呜呜两声。氛围专注而融洽,充满了共同探索的乐趣。家驹感到一种久违的、在音乐上被深刻理解和激发的畅快。Gina的才华和敏锐,总是能精准地切入他思维的盲点或延伸他想象的边界。

然而,当一段音乐讨论暂告段落,安静重新降临,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城市嗡鸣时,那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又悄然浮起。

他们之间,除了音乐,似乎缺少了某种更自然流淌的东西。比如,他不会像和乐瑶在一起时,会注意到她手里提着的东西重不重,会顺手接过;不会在沉默时感到完全的自在,反而会隐约觉得需要找点什么话题;更不会……有那种想要靠近的、温暖的冲动。他对Gina的欣赏,是清晰、明确、甚至带着敬佩的,但那欣赏如同欣赏一件精美的乐器或一首伟大的编曲,停留在精神的共鸣层面,与心脏的跳动、掌心的温度无关。

“你最近好似好攰?”Gina忽然问,视线落在他眼下的淡青色。

“系啊,排Show同录嘢排到密麻麻。”家驹下意识抬手搓了搓脸。

“要照顾好自己。”Gina语气真诚,“beyond啲歌同表演,而家越来越有力量,你好重要。”

“多谢。”家驹笑了笑,这份理解让他温暖,但也仅止于此。

就在这时,bobby忽然冲着旁边灌木丛“汪汪”叫了两声。家驹和Gina下意识同时转头望去。公园灌木的阴影外,隔着一段距离的行人道旁,似乎有轻微的“咔嚓”声和一道短暂的反光——像是镜头。

家驹心里“咯噔”一下。Gina也察觉了,笑容敛去些许。“好似系……记者?”她不太确定地低声说。

香港的娱记无孔不入,尤其是节假日,更是寻找“独家画面”的好时机。他们或许早就被盯上了。刚才两人低头讨论音乐、Gina怀抱小狗、家驹侧耳倾听的画面,在月光、路灯和中秋氛围的烘托下,落在镜头里,会变成怎样的“故事”?

家驹感到一阵烦躁,并非因为怕被写(他早已习惯),而是因为这种纯粹的、音乐上的交流被强行拉入另一种暧昧的解读框架,让他觉得……不洁,也对不起此刻不在场的另一个人。他甚至瞬间想起了乐瑶,想起她可能会看到这样的照片,想起她那个苦涩又带着理解的微笑。

“唔使理佢哋。”Gina很快恢复镇定,甚至安抚地拍了拍有些躁动的bobby,“我哋又冇做错乜。行啦,去前面睇下。”

她语气坦然,带着一种见过风浪的洒脱。家驹点点头,压下心头的不适,继续往前走。但那份方才纯粹的音乐愉悦,已被打上了现实的、令人不悦的烙印。月光依旧明亮,公园依旧清静,但方才那种专注交流的氛围,已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刚才反光的方向,灌木丛后,似乎已空无一人。只有他知道,或许明天,某些小报的版面上,就会多出一张需要他向某人解释、却又可能无从解释的照片。而他和Gina之间这种让他欣赏又隐约感到“不太对劲”的关系,似乎也被这意外的快门声,推进了一个更复杂、更公开的境地。

1989年9月15日,中秋节翌日,下午。苏屋邨后山。

午后的阳光滤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斜坡草坪上洒下无数跃动的光斑。空气里飘散着被晒暖的青草气息,和远处依稀传来的市声。

乐瑶赤着脚,踩在微凉而柔软的草叶上。她穿着一条简单的棉质白色吊带长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栗子色的长卷发如瀑般垂至腰际,在阳光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她刚刚将一块红白格子的餐布铺在一棵巨大榕树投下的浓荫边缘,此刻正微微喘息着,脸上洋溢着纯粹快乐的红晕。

她的拉布拉多犬雪球,一只毛色如奶油般顺滑、体格庞大的家伙,正兴奋地绕着她打转,嘴里叼着一个鲜黄色的飞盘,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拍打得草叶窸窣作响。

“好啦好啦,再来!”乐瑶笑着,从雪球嘴里取下飞盘,后退几步。她按下身边walkman的播放键,《昔日舞曲》轻快而略带迷幻的前奏流淌出来,她没有戴耳机,就让音乐随风飘散在草坪上。旋律似乎与晃动的光斑、沙沙的叶响、雪球呼哧呼哧的喘息天然合拍。

她扬起手臂,白色裙裾因动作而翩跹,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飞盘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朝着阳光更盛的开阔草地飞去。“雪球,去!”

巨大的拉布拉多像一道金色的箭矢射出,四爪有力地蹬踏草地,身姿矫健而充满力量感,在阳光下每一根毛发都仿佛在发光。它准确地在空中接住飞盘,得意洋洋地跑回来,将战利品放在乐瑶脚边,仰着头邀功。

“乖仔!”乐瑶弯下腰,用力揉了揉雪球毛茸茸的脑袋,长发从肩头滑落,几乎触到草地。她直起身,脱掉了脚上那双小小的勃肯鞋,彻底解放了双足。细嫩的脚掌直接感受着大地的温度和草叶的轻刺。

音乐进入更活泼的段落。乐瑶忽然起了玩心。她不再扔飞盘,而是随着《昔日舞曲》的节奏,在原地轻轻摇摆起来。手臂舒展,如同拥抱阳光与风;脚步移动,带着未经雕琢的天然韵律。雪球不明所以,但被她快乐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她蹦跳,试图用鼻子去碰她晃动的指尖。

乐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像林间突然惊起的一串鸟鸣。她开始旋转,白色的裙摆骤然绽开,如同瞬间盛放的花朵。阳光穿透薄薄的棉裙,勾勒出她年轻身体柔韧而充满生命力的线条,为她周身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圣洁的光晕。栗色的长发飞扬起来,在光线中仿佛变成了一匹流淌的、闪着碎金的绸缎。

她时而模仿芭蕾动作踮起脚尖,时而像跳着随意的部落舞蹈,时而只是单纯地跟着雪球追逐嬉闹。汗水微微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脸颊绯红,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暂时抛却一切烦忧的、孩童般的欢愉。阳光在她身上跳跃、流淌,白色衣裙时而透光如蝉翼,时而又因角度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属于这烟火人间,倒像是从某个西方神话里误入凡间的精灵或宁芙——与自然融为一体,活泼、美丽、自由不羁,伴随着忠诚的巨兽,在属于自己的秘境里无忧无虑地嬉戏。

雪球被她感染得越发兴奋,不再执着于飞盘,而是跟着她的节奏扑腾、打滚,发出欢快的吠叫。一人一狗,在树影与光斑交织的草坪上,构成了一幅充满动态与生命力的画卷。音乐、风声、笑声、犬吠、草叶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只属于这个午后的、无声又喧闹的交响诗。

乐瑶尽情地奔跑、跳动、舞动,仿佛要将这段时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沉闷、小心翼翼、克制与隐痛,都通过这肆意的汗水挥洒出去。阳光灼热,草地柔软,风是自由的,此刻的她,暂时只是乐瑶,不是谁的助理,不是谁的恋人,不是穿越时空的孤独旅人,只是一个在秋日阳光下与爱犬共舞的年轻女孩。

直到一曲终了,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仰面倒在餐布上,胸口起伏。雪球也累瘫在她旁边,吐着舌头,毛茸茸的身体热烘烘地贴着她。她望着头顶被枝叶分割成碎片的湛蓝天空,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渐渐平复,嘴角还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阳光透过叶隙,在她脸上、身上印下明明灭灭的光痕。这一刻的宁静与放空,是如此珍贵,仿佛偷来的时光。她闭上眼,感受着草地的气息、阳光的温度,和雪球安稳的陪伴,让那首《昔日舞曲》的余韵,和这片刻毫无阴霾的自由,深深印入心底。

乐瑶仰躺在餐布上,闭着眼平复呼吸,雪球毛茸茸的脑袋枕在她手臂旁,呼出的热气暖烘烘的。阳光透过枝叶,在她白皙的脸颊和脖颈上跳跃着光斑,细密的汗珠晶莹闪烁。她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那抹毫无负担的笑意还未完全消散,整个人松弛得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午后秘境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和树叶摩挲声掩盖的脚步声,停在了草坪边缘的树影下。

家驹站在那儿,不知已看了多久。他本是下意识地走回苏屋邨附近,思绪还被昨日那张可能存在的偷拍照和今日报纸上语焉不详的“中秋赏月,音乐才子佳人相伴”的小标题搅得有些烦乱。鬼使神差地,他绕到了后山,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样一幕。

他看见她像林间精灵般舞动,白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发光,栗色长发划出自由的弧线;听见她毫无阴霾的清脆笑声,和她播放的、属于他们乐队的《昔日舞曲》;目睹她与那只巨大的、快乐的金毛犬嬉戏追逐,那种蓬勃的、几乎要从画面里满溢出来的生命力与纯粹欢愉,像一道毫无预警的强光,直直撞进他的眼底,更狠狠撞在他的心上。

心灵一悸。

这个词远远不足以形容那瞬间的感受。那更像是一种被攫住呼吸的震撼,一种混合着惊艳、恍惚、以及某种尖锐刺痛感的复杂悸动。他熟悉的乐瑶,是工作时干练周到的助理,是沉默游戏中保持距离的伙伴,是阳台上眼尾殷红却努力微笑的女孩……而眼前的这个乐瑶,如此陌生,又如此……耀眼。她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时间的、身份的、情感的——只是作为一个最本真的、被阳光和自然宠爱的美丽生命在绽放。那种毫无保留的快乐,像一面无比澄澈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近日来的犹疑、混沌,以及可能正在失去的是什么。

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比理智更快,淹没了所有思虑。他想要触碰那份真实,想要靠近那光源,想要确认这不是幻觉,也仿佛想通过靠近,来驱散自己心头的阴翳,或抓住一点那正在流逝的温暖。

家驹迈开了脚步,踏过草坪,走向那片树荫与阳光交界处的餐布。他的影子先一步投到了乐瑶身上。

乐瑶感觉到光线变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家驹背着光的、有些看不清表情的轮廓,以及他身后过度明亮的、晃眼的天空。她愣了一下,似乎没完全从方才放空的状态中抽离,眼神里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和一点点迷茫。

下一秒,家驹已经俯身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用一种带着急切又无比温柔的力道,轻轻地将还躺在餐布上的她,小心翼翼地拥进了怀里。

这是一个沉默的拥抱。家驹半跪在餐布边缘,乐瑶被他从草地上稍稍抱起,头靠在他肩窝。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衣裙下温热的肌肤,嗅到她身上混合着阳光、青草、汗水和淡淡橘子的清新气息,甚至能感受到她尚未平复的、略快的心跳,透过胸腔传递过来。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背,手掌有些微微发抖,却收得很紧,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又像是在无声地确认:你还在这里,还是这样生动,这样美好。

乐瑶完全僵住了。身体先于意识,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久违的亲密接触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她有那么一刹那的松懈和贪恋,甚至下意识地,脸颊在他肩头的棉质布料上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但很快,理智回笼,记忆苏醒。Gina的名字,今日的报道,那个“沉默游戏”的规则,还有他们之间尚未厘清的混乱……所有的一切轰然涌回。

她身体细微的放松瞬间转为更深的僵硬。她没有回应这个拥抱,手臂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抓住了几根草叶。雪球在她和家驹之间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阳光依旧明亮,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相拥,或许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拥抱,一个被拥抱的两人身上。风依旧轻柔,吹动她的长发,有几缕拂过家驹的手臂。《昔日舞曲》早已播放完毕,walkman里只剩下磁带空转的细微“沙沙”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又仿佛无比漫长。

家驹在这个拥抱里,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那份让他心悸的、鲜活的快乐,在他触碰到她的瞬间,似乎迅速褪去,变回了那个他熟悉的、却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的乐瑶。这认知让他心头的那阵悸动,化为了更深的钝痛和失落。他舍不得松开,却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正在打破某种平衡,可能连这样看着她在阳光下自由欢笑的机会,都要失去了。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臂,拉开了些许距离,但仍旧半跪在她面前,目光深深地、带着未散的悸动和一丝狼狈的痛楚,凝视着她的眼睛。

乐瑶也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眼中的迷蒙和笑意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的、带着淡淡悲伤和疏离的平静。她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回望他,仿佛在等待他给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一个解释。

雪球看看家驹,又看看乐瑶,最终把大脑袋搁在了乐瑶的膝盖上,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们,仿佛也在困惑。

草坪上,只有风声,和两个年轻人之间,沉重得化不开的沉默。那个拥抱的余温,还残留在空气和彼此的皮肤上,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似乎并未因此填平,反而在这明媚的秋日阳光下,显得愈发清晰而难以跨越。

家驹松开了怀抱,但并未退开。他依旧半跪在乐瑶面前,近得能看清她阳光下细微的茸毛,和她眼中那片迅速冷却、恢复了疏离平静的湖泊。方才拥抱时感受到的僵硬与无声抗拒,像细针扎在他心口,更尖锐地提醒着他自己造成的隔阂。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和雪球偶尔发出的、困惑的鼻息。阳光依旧慷慨洒落,却照不进这咫尺之间的僵冷。

终于,家驹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望进乐瑶的眼睛,那双总是盛着温暖、灵动,此刻却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说辞、辩解,或是关于昨日照片的解释,都在她这样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一个更清晰、更沉重的认知,压垮了连日来的摇摆与自欺。

他嘴唇微动,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无比痛楚的清晰:

“我输了。”

乐瑶长长的睫毛猛地一颤,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碎裂开一道缝隙。她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待下文。

“个游戏,”家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半分,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去维持这份直视的勇气,“结束啦。”

不是“暂停”,不是“继续”,是 “结束” 。他单方面宣布了那场由她发起、关于沉默与距离的游戏的终结。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规则。当他看到她毫无阴霾的快乐,那快乐却与他无关,甚至可能正因远离他而存在时,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慌和失去感,碾碎了他所有试图维持平衡的侥幸。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抽走了他支撑的力气,也抽走了周遭空气。他眼底翻涌着浓烈的、不再掩饰的情感——懊悔、眷恋、痛苦,以及破釜沉舟般的决意。

然后,在乐瑶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两个简短句子带来的冲击时,家驹再次缓缓倾身。

这一次,他的动作里没有方才拥抱时的急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缓慢与虔诚。他的目标不是她的唇,而是她那双此刻微微睁大、泄露出一丝无措的眼睛。

他温热的唇,极其轻柔地、珍而重之地,印在了她的左眼睑上。触感柔软而微湿,带着他呼吸的微颤。停留的时间很短,却像一个烙印,滚烫地灼在她的皮肤上,也烙进了她猝不及防的心底。

那不是情欲的吻,而是忏悔,是祭奠,是投降,也是……最卑微的祈求。仿佛在吻去他可能带给她的泪水,在吻拜他差点遗失的美好,在用最亲密的触碰,无声地宣告:我看清了,我认输了,我选择回到你身边,哪怕你已筑起高墙。

乐瑶彻底僵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停滞。眼眶在那温软触感离开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剧烈的酸胀,视线骤然模糊。被他吻过的那片皮肤,像被投入石子的湖心,滚烫的涟漪不受控地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所有的防御、所有的冷静、所有用“游戏规则”和“专业距离”辛苦构建的盔甲,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虔诚如吻去泪痕般的触碰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雪球似乎感知到气氛的巨变,不安地“呜”了一声,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拱了拱乐瑶垂在身侧的手。

家驹退开少许,依旧跪坐在她面前,目光深深地锁着她迅速泛红的眼圈和强忍泪意的模样。他没有再说“对不起”,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那个吻和那句“游戏结束”,已经是他此刻能掏出的、最坦诚的全部。

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地照耀着草坪上这对沉默的男女。风卷起乐瑶一缕栗色的长发,拂过家驹近在咫尺的手臂。walkman里空转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已停,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和那悬在半空、等待被回应或推开的、沉重而滚烫的寂静。

游戏被他单方面终结了。接下来,是废墟中的重建,还是彻底的决裂,选择权似乎又一次,被他以这种近乎莽撞的方式,交还到了乐瑶的手中。而她,在眼眶的灼热和心脏失控的狂跳中,第一次感到那厚重的盔甲是如此沉重,沉重到她几乎想要立刻将它卸下,却又恐惧底下裸露的伤口,是否还能承受再一次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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