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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头早已升高,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苏屋邨楼宇的间隙,斜斜地照进三楼略显昏暗的走廊。空气中浮动着清晨特有的、带着尘埃和淡淡煤烟气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从各家各户门缝里飘出的早餐香气——白粥的米香,煎蛋的油香,或是隔夜面包重新烘烤的焦香。

乐瑶的房门紧闭,屋内一片寂静。她正深陷在一场无梦的沉睡里,仿佛要把在北京透支的精力全都补回来。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小半张脸,呼吸均匀绵长,对外界的光亮和声响毫无知觉。

几乎在同一时刻,隔壁黄家也是相似的景象。家驹和家强各自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家驹侧卧着,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眉头在睡梦中也是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但呼吸沉静。家强则呈大字型摊开,被子被踢到一边,偶尔还发出一点含糊的呓语。

快到上午十点,楼道里传来熟悉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和塑料袋摩擦的窣窣声。是买菜回来的妈妈们。

黄妈和haylee妈妈几乎同时从楼梯拐角转上来,手里都拎着沉甸甸的环保袋或红色尼龙网兜,里面塞满了新鲜的蔬菜、肉类,鼓鼓囊囊。两人在各自家门口打了个照面,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买完餸返来啦?” haylee妈妈先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吵醒屋里还在睡的女儿。

“系啊,今朝街市啲菜几靓。” 黄妈妈也压低嗓门,将手里沉重的袋子换了个手,袋口隐约露出翠绿的菜叶和一截鱼尾。她朝自家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又好气又好笑地小声说:“嗰两只马骝,返到屋企就瞓到似猪咁,我头先入去睇过,炸弹都炸唔醒佢哋!”

haylee妈妈闻言,立刻感同身受地点头,也朝自家门指了指,脸上带着一丝之前未散的担忧:“我个女都系啊,一返来就直冲入房,到而家都冇声冇气。我头先仲有啲担心,入去摸摸佢额头,惊佢北京返来唔妥。” 她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点知,佢就系瞓得熟,鼻鼾都冇,就系呼吸好均匀,真系攰到散咗。”

两位妈妈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对孩子的心疼,也有看到他们安然归家的放松。她们索性也不急着进屋了,就站在两户人家之间的楼道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将手里的菜兜放在脚边,开始了每日清晨几乎雷打不动的“门口情报站”。

“睇佢哋个样,北京呢趟真系辛苦嗮。” 黄妈妈感慨,从袋子里拿出一把水灵灵的小棠菜,摘掉一点黄叶,“话晒都系第一次上去唱,人生路不熟,压力肯定大。”

“系啊,阿清之前打电话返来,都话好多事要协调,又冻。” haylee妈妈附和道,也从自己袋子里拿出两块漂亮的猪展肉,看了看,“我谂住今日煲个花生鸡脚猪展汤,俾佢哋润下补下。你话好唔好?”

“好啊!呢个汤够晒润。我买咗条鲩鱼尾,谂住煎香咗滚个豆腐芫荽汤,祛下风寒,佢哋北方返来,乾燥又冻。” 黄妈妈立刻给出专业意见,“再加个豉油鸡,炒个菜心,简简单单又一餐。”

“系罗,呢几日都唔好食得太油腻,清清地补下就得。”

她们就着“补什么”、“怎么煮”的话题,低声而热烈地讨论起来,手里还不忘继续整理刚买回来的食材,抖掉菜根上的泥,将肉类分装。阳光在她们身上移动,将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楼里偶尔有别的住户经过,点头打个招呼,两位妈妈也笑着回应,但话题很快又回到孩子们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家常的、温暖的絮语声,混合着生鲜食材的泥土气和淡淡腥气。这寻常至极的清晨一幕,与昨晚那惊心动魄的机场奔逃、喧嚣的饯行宴席、乃至长城上的苍茫辽阔,仿佛隔着两个世界。但正是这充满烟火气的平凡对话,和妈妈们手里那些准备化作滋补汤水的食材,构成了孩子们闯荡世界后,最坚实也最温柔的归处与后盾。

门内,年轻人依旧在沉睡,不知门外母亲们正为他们张罗着最朴素的关怀。而门外,关于爱与滋补的商讨还在继续,细碎,绵长,如同这老楼里流淌的时光,踏实而恒久。

下午一点多,阳光已经挪到了客厅的茶几角上,明晃晃的一块。乐瑶终于被生物钟和隐约的饥饿感从深不见底的睡眠里拽了出来。

她几乎是飘出房间的。身上套着家里那件洗得柔软泛白的浅蓝色娃娃领长袖棉睡裙,裙摆皱巴巴地盖到小腿。光脚趿拉着一双旧塑料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长发睡得彻底失了控,东一缕西一簇地翘着,在脑后形成一个颇有“艺术感”的鸡窝,几缕发丝还顽固地贴在她睡得红扑扑的脸颊上。她眼神迷蒙,眼皮还有点肿,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刚被重启、尚未加载完毕的混沌气息。

脚边,雪球早已迫不及待,白色的小身影立刻黏了上来,毛茸茸的尾巴像装了高速马达,疯狂地左右摆动,几乎成了虚影,同时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带着颤音的“哼哼”声,小鼻子不停蹭着她的脚踝。沙发那边,咪咪则优雅许多,蜷在haylee妈妈怀里,被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背毛,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只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瞥了乐瑶一眼。

乐瑶对雪球的热情攻势有点招架不住,迷迷糊糊地绕开它,径直飘到沙发边,像一滩软泥似的,把自己“卸”在了妈妈身旁的空位里。她没骨头一样歪靠在妈妈肩上,脑袋自然而然地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枕着,长长地、满足地呼出一口气,鼻腔里全是妈妈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和家里特有的安稳味道。大脑依旧空空如也,只有睡眠残留的温暖和慵懒。

“醒啦?睡饱未啊?” haylee妈妈侧头看她,伸手将她脸颊上一缕顽固的乱发拨开,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和宠溺,“睇你个样,似被人打过一身咁。”

“嗯……”乐瑶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在妈妈肩头蹭了蹭,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饱了……但个头好似仲未起身。”

“去刷牙洗面先啦,邋邋遢遢。” 妈妈轻轻推了推她,“留咗饭同汤俾你,喺厨房。”

“哦……”乐瑶应着,却赖着没动,反而像只树袋熊一样,更紧地搂了搂妈妈的手臂,把脸埋在她肩窝里,拖长了调子撒娇,“妈咪……北京好冻啊,乾到爆拆,我对手同块面都好似砂纸咁。”

“知啦知啦,所以叫你带多啲润肤膏嘛。” 妈妈拍着她的背,听她抱怨,嘴角却带着笑,“工作顺唔顺利啊?冇被人虾啊嘛?”

“边个敢虾我啊!”乐瑶终于稍微清醒了点,抬起头,皱了皱鼻子,语气里带点小得意,又夹杂着疲惫,“不过真系好多突发状况,协调到头晕。嗰边嘅做事方式同我哋好唔同,一时一样。” 她开始叽叽咕咕地跟妈妈讲起一些不那么涉及具体矛盾、又能体现她“辛苦”的片段,比如后台的简陋、沟通的麻烦、两场观众反应的差异,当然,略过了那些不愉快的人和事,重点描述他们如何克服困难,演出最终如何成功。

妈妈听着,时不时点头,或插一句“咁都得?”或“真系辛苦嗮。”,眼神里满是心疼,但也为她能独当一面处理这些事情而感到骄傲。

撒娇抱怨够了,乐瑶才在妈妈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狠狠地伸了一个几乎能听到骨骼轻响的懒腰。然后拖着依旧虚浮的脚步,梦游般飘进洗手间。

等她再出来时,鸡窝头已经被梳顺,扎成了一个松垮垮的低马尾,脸也洗过了,水珠还没完全擦干,衬得皮肤透亮了些,虽然眼底还有淡淡的青影,但总算有了几分神采。

haylee妈妈已经起身去了厨房,很快端出热好的饭菜。一碗白米饭,几碟清淡的小菜:清炒菜心,蒸肉饼,还有一小碟她最爱的橄榄菜。最重要的是那碗汤——澄黄的汤水,里面沉着饱满的花生、软糯的鸡脚和切成小块的猪展肉,热气袅袅升起,香气扑鼻。

乐瑶在饭桌前坐下,先没急着吃饭,而是端起那碗汤,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口。温润鲜甜的汤汁滑过喉咙,瞬间熨帖了空置许久的胃,也仿佛滋润了从北京带回来的、残留的干渴感。她满足地眯起眼,发出一声长长的、极其舒适的喟叹:“真好喝……”

雪球又凑了过来,尾巴像一根不知疲倦的双节棍,“啪嗒啪嗒”地敲打着乐瑶穿着睡裙裸露的小腿骨,力道还不轻。紧接着,它干脆两只前爪搭上了她的脚背,试图往上爬,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下来。

“哎呀!疼死了!” 乐瑶被踩得一缩脚,汤都差点洒了。她低头瞪着那双圆溜溜、写满无辜的黑眼睛,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起脸呵斥:“雪球!走开!唔准踩我!” 说着用脚轻轻把它拨开。

雪球被拨开,也不恼,依旧围着她脚边打转,尾巴摇个不停,只是暂时不敢再上脚了。

乐瑶摇摇头,重新专注于面前温暖的食物。一口汤,一口饭,家的味道丝丝缕缕渗入四肢百骸,彻底驱散了最后一点梦境的迷蒙和旅途的倦意。窗外的阳光正好,妈妈坐在旁边看着电视,偶尔跟她说两句话,猫咪在沙发上打盹,小狗在脚边撒欢。这一切平凡、琐碎、温暖得不象话,却正是她跋涉千里后,最渴望回归的港湾。她小口吃着饭菜,听着妈妈偶尔的唠叨,感觉那个在北京舞台上、在后台奔忙、在陌生城市里绷紧神经的自己,正一点点松弛下来,重新变回妈妈眼里这个睡醒后头发乱糟糟、会撒娇抱怨、被小狗踩疼脚会哇哇叫的,最普通的女儿。

乐瑶一边小口扒着饭,就着橄榄菜和蒸肉饼,一边含糊不清地跟haylee妈妈继续说话,腮帮子微微鼓动。

“妈咪,今日我唞足一日,乜都唔理。” 她喝了口汤,满足地舒口气,“听日同后日就有工开,要同唱片公司倾啲后续,同埋整理北京啲相同记录。”

haylee妈妈夹了条菜心到她碗里:“咁忙啊?咪又系冇得唞。”

“唔系啊,” 乐瑶眼睛亮了亮,语气带上一丝雀跃,“跟住大后天开始,beyond放假五日!公司批嘅,庆功同奖励,安排咗去泰国玩!”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补充道,“我都可以跟埋去?!”

“去泰国?咁好?” 妈妈有些惊讶,随即也为她高兴,但马上想到实际问题,“去几耐啊?嗰边热唔热?”

“五日左右啦,应该好热,当避寒罗。” 乐瑶说着,语气变得有点讨好,放下筷子,伸手轻轻拽了拽妈妈的衣袖,眨巴着眼睛,“所以……妈咪,我出去呢几日,又要麻烦你继续帮我睇住咪咪同雪球喇……”

她指着此刻正试图偷偷舔她拖鞋的雪球,和沙发上揣着手、眯眼假寐的咪咪。

haylee妈妈看看脚边懵懂的小狗,又看看沙发上慵懒的猫,故意叹了口气,手指虚点了下乐瑶的额头:“你吖,系咪就系贪玩,先养佢哋两个嚟挟持我??”

“边系啊!”乐瑶立刻叫屈,抱住妈妈的手臂晃了晃,“我好爱佢哋?!但系阿妈你照顾得最好嘛,交俾你我至放心。” 撒娇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妈妈最吃她这一套,脸上绷着的表情维持不住,笑了出来:“得啦得啦,识讲嘢。我会睇住佢哋啦,你放心去玩,自己小心啲,泰国唔同香港,人生路不熟。”

“知道啦!妈咪最好!” 乐瑶立刻眉开眼笑,凑过去在妈妈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重新端起饭碗,胃口似乎更好了。

雪球似乎感应到什么,抬头看看乐瑶,又看看haylee妈妈,尾巴摇得更欢了。咪咪则在沙发上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仿佛对未来的“临时监护人”并无异议。

窗外的午后阳光宁静地洒进来,照着饭桌上简单的饭菜,照着母女俩依偎的身影,也照着两只小动物安稳的存在。短暂的休整后,新的旅程又将开始,但家这个温暖的锚点,始终在这里,为她系牢归航的线。

吃饱喝足,胃里被温暖的家常饭菜填满,那股慵懒的惬意从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乐瑶回到自己房间,拉开衣柜。她没有选择那些为了工作或出行准备的、需要费心搭配的衣物,而是顺手拎出了一条最常穿的米白色棉麻长裙,长袖,宽松的h型剪裁,只在腰间有一条同色系的细绳可以随意系个松结。布料洗得极其柔软,贴着皮肤只有温柔的触感。

她脱下睡裙,换上这条长裙,动作慢悠悠的。然后又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粗呢外套,面料略厚实,带着秋日的暖意,款式也是宽松休闲的。脚上套了一双干净的白底藏青色条纹板鞋,鞋边有些细微的磨损,恰恰显得自在。

接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其实那只是个简单的旧书桌,上面摆着些零碎。镜子里的女孩脸上还有刚睡饱的红润。她拿起梳子,将那一头蓬松的栗子色长卷发简单梳通,然后灵巧地用双手在左侧编起一条松松的三股辫。她没有编得很紧,甚至故意拉出几缕碎发垂在鬓边和颈后,让发型看起来随意又自然。编好的侧麻花辫垂在左肩前,发尾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小皮筋束住。

最后,她从衣柜顶层取下一顶浅棕色的草编圆顶小檐帽,帽檐宽度恰到好处,不会太夸张,又能挡些下午可能依旧有些晃眼的阳光。她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让它微微歪戴,更添几分俏皮。

准备出门了。她背上一个浅卡其色的帆布包,容量很大,但看起来轻巧。包里没什么重物:家门钥匙串、一个小巧的零钱包、一把折叠伞以防万一。最重要的,是那个银灰色的walkman随身听,耳机线从没完全拉紧的包口延伸出来,线身缠绕得有些随意。包里还有几盒她自己翻录的磁带,塑料外壳边缘有些磨损,里面是她这段时间爱听的歌,或许还有一两首beyond北京现场的粗糙录音。

“阿妈,我落去行下,顺便去租书店睇睇。” 她朝客厅里喊了一声。

“好啊,早啲返。” haylee妈妈的声音从电视方向传来,伴随着咪咪一声慵懒的“喵”。

推开家门,十月底的午后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是香港秋天特有的、恰到好处的凉爽,阳光明晃晃的,却早已失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和醇厚,像一层薄薄的金纱,铺在街道、楼房和行人的肩头。

乐瑶沿着苏屋邨楼下那条熟悉的街道慢慢走着。她特意走在商铺外有屋檐遮挡的人行道上,避开偶尔从街心驶过的车辆带起的微尘。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之一。学生们还在教室里,上班族尚未到点归来,连主妇们上午的采买喧闹也早已平息。街道显得空旷而宁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路边茶餐厅里飘出的、断续的粤语对话与碗碟轻响。

她的脚步不疾不徐,白色板鞋的软底踩在旧地砖上,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声响。帆布包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侧腰。垂在身侧的麻花辫梢,也在肩头随着步调微微晃动。她伸手将一边的耳机塞入耳中,按下walkman的播放键。熟悉的旋律和鼓点立刻流淌进来,将外界本就稀疏的声响进一步隔绝,为她圈出一小块移动的、私密的音乐空间。

帽檐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些光线,让她可以微微眯起眼,更放松地打量周围。她走过那家开了几十年的凉茶铺,深褐色的招牌漆色斑驳;路过卖报刊兼彩票的小亭,老板正打着盹;看见街角水果摊上,橙子和苹果堆成鲜艳的小山。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安,与北京那种宏大、陌生、充满历史重量感的街景截然不同。这里只有细碎平常的市井生活,却让她紧绷过后的神经,像浸入温水中一般,彻底舒展开来。

她并不急着赶去租书店,甚至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看橱窗里新摆出的商品,或是抬头望望从老楼缝隙里露出的、被秋阳照得发亮的天空。风轻轻吹过,带着不知谁家晾晒衣物的淡淡皂香,拂动她帽檐下的碎发和裙摆。

这一刻,没有演出的压力,没有旅途的劳顿,没有复杂的社交,只有她自己,一段音乐,一条走惯的街,和一个无所事事的、悠闲的下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凉爽而自由的空气,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脚步愈发轻快起来,朝着前方不远处那间总飘着旧书纸墨香的租书店,悠悠地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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