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掉玄幻里了）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着明州城。白日里喧嚣的市井声浪早已退潮，只余下更夫悠长单调的梆子声在深巷里回荡，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然而城西一隅，却截然不同。数座雕梁画栋的楼阁悬着无数盏精巧的琉璃灯、绢纱灯，将门前半条街映照得亮如白昼，靡靡的丝竹管弦之声如同无形的潮水，从那些洞开的朱门绮户间汩汩流淌出来，混合着脂粉的甜香、酒气的浓烈，还有无数男女放浪形骸的笑语喧哗，织成一张巨大而粘腻的网，兜头罩向每一个踏入此间的人。
这便是明州城最大的销金窟，温柔乡——醉仙楼。
叶风站在街角一处相对幽暗的檐下阴影里，白日里那身不染尘埃的素净白衣已然换下。此刻他身上裹着一袭紧身的玄色劲装，那布料在檐角透下的微光里泛着一种深沉内敛的暗泽。这黑衣剪裁得极妙，紧贴着他流畅的肩背线条，又在腰身处骤然收束，勒出惊心动魄的纤细弧度，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偏又蕴含着某种柔韧的力量感。下摆并非裙装，而是利落的直筒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双腿轮廓。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足下那双鞋——并非寻常江湖人的软靴或布鞋，而是一双样式奇异、鞋跟细长如锥的黑色高履。那鞋跟足有三寸，漆黑锃亮，尖锐的末端稳稳地钉在青石板上，将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拔得更高，更显出一种睥睨的孤拔。行走间，那细高跟敲击着石板路面，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节奏独特，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竟未被周遭的喧嚣完全掩盖。
腰间，悬着一柄剑。剑鞘亦是玄黑，非金非木，触手温润，隐隐有细密的云纹流动。剑柄简洁，只缠着几圈暗色的鲛绡，与他这一身黑衣相得益彰。这柄剑挂在他腰间，非但未减损那份奇异的妩媚，反而平添了几分凛冽的杀伐之气，如同一朵淬了剧毒、在暗夜中盛放的墨色曼陀罗。
他抬步，走向醉仙楼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正门。那双细高跟敲击石板的声音，清脆、稳定，像某种宣告。
掀开厚重的、绣着繁复春宫图的锦缎门帘，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脂粉、酒气、熏香和人体温热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巨大的、挑高数丈的厅堂。数十张错落摆放的圆桌几乎坐满了人，觥筹交错，笑语喧天。中央是一座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宽阔舞台，此刻正有几名身披薄纱、体态婀娜的舞姬随着靡靡之音款摆腰肢，水袖翻飞，媚眼如丝。舞台四周，环绕着数层雕花精美的回廊雅座，珠帘半卷，人影绰绰，更有娇声软语从上方飘落。
然而，就在叶风的身影穿过门帘，完全踏入这片喧腾热浪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下了暂停键。
门口迎客的龟奴，脸上堆满的谄笑僵在脸上，张着嘴，手里刚要去接一位富商赏钱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银锭滚落。旁边端着酒水穿梭的丫鬟，脚下一个踉跄，托盘里的玉壶金杯“叮叮当当”倾倒碰撞，酒液泼洒在猩红的地毯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污迹。舞台上，正甩出水袖、腰肢扭到极致的舞姬，动作凝固在半空，脸上的媚笑僵住，眼神直勾勾地投向门口，忘记了下一个舞步。抚琴的乐师，指尖猛地一滑，一声刺耳的破音撕裂了原本缠绵的旋律。雅座上，正搂着姑娘调笑的公子哥儿，刚送到唇边的酒杯停在半空，酒水顺着杯沿滴落在他华贵的锦袍上，浑然不觉。整个喧嚣沸腾的大厅，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声音——丝竹声、调笑声、碰杯声、娇嗔声——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掐断。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带着无法置信的震撼、极致的惊艳、贪婪的觊觎、深深的迷惑……聚焦在门口那道玄色的身影上。
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界限的惊心动魄。乌黑如缎的长发并未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背，几缕滑落胸前，衬得那脖颈愈发光滑修长，毫无喉结的起伏。柳叶眉下，桃花眼波光流转，慵懒地扫视全场，眼尾天然上挑的弧度在灯火下勾魂摄魄。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瓣，在玄衣的映衬下，白皙的皮肤泛着玉质般的光泽。紧束的腰肢，颀长的身姿，足下那双奇异的细高跟，还有腰间那柄透着寒意的长剑……这一切矛盾的元素在他身上融合成一种致命的、妖异的吸引力。像是深海里惑人的鲛人踏浪而来，又像是传说中艳绝天下亦能顷刻取人性命的罗刹女。
叶风对这足以令人窒息的集体失语恍若未觉。他神色自若，仿佛只是踏入一间寻常茶馆。那双桃花眼随意地在大厅里扫了一圈，目光掠过那些凝固的舞姬、僵硬的乐师、呆滞的客人。他步履从容依旧，细高跟敲击着光滑如镜的拼花地砖，发出清晰而独特的“笃、笃”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他径直走向离舞台不远、一张刚刚空出的位置。那位置视野颇佳，能将整个舞台尽收眼底。他施施然坐下，动作带着一种慵懒的优雅。玄色劲装包裹的修长双腿交叠起来，那尖锐的鞋跟轻轻点地。他随意地将腰间那柄墨色长剑解下，剑鞘末端轻轻点在地砖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做完这一切，他才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舞台上那几个还保持着怪异舞姿、如同被钉在原地的舞姬。红润的唇瓣轻启，那把清越柔媚、带着奇特慵懒磁性的嗓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
“这舞，怎么不跳了？”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所有的凝滞。
他顿了顿，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如同看着一群提线木偶，慵懒地续道：
“快跳起来。”
叶风那慵懒中带着命令意味的尾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
“哎…哎！”舞台上，领舞的舞姬如梦初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慌忙收住自己僵在半空的水袖，脸上僵硬的笑容瞬间转为一种带着惊惧的讨好。乐师们的手指也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刺耳的破音戛然而止，紧接着，略显慌乱但更加卖力的丝竹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急于弥补的谄媚，比先前更加缠绵悱恻，如同蜜糖般粘稠地流淌开来。
凝固的血液重新在醉仙楼的大厅里奔腾。龟奴捡起地上的托盘和散落的银锭，手还在微微发抖。丫鬟们慌忙擦拭地上的酒渍，眼神却忍不住再次瞟向那个角落。客人们如梦初醒，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涨满整个空间，比之前更加喧嚣，只是那喧嚣里混杂着无数道无法掩饰的、灼热滚烫的视线，依旧牢牢钉在玄衣身影之上。
“快！快跳起来！”管事的尖利嗓音带着明显的惶恐，在舞台边响起，催促着舞姬们。
红毯之上，水袖重新翻飞，腰肢扭动得更加卖力，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讨好，媚眼如钩，竭力想要重新抓住全场的焦点。然而，此刻她们的舞姿再如何妖娆，也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皮影，再难真正吸引那些心不在焉的目光。大部分人的心思，早已不在台上。
叶风对此浑不在意。他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宽大的扶手圈出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他的领域。他抬手，随意地招了招。动作不大，甚至带着几分慵懒，但落在那些早已蓄势待发的莺莺燕燕眼中，却如同点燃了烽火的信号。
几乎是同一瞬间，香风扑面。
先是两个穿着桃红薄纱裙的少女，如同轻盈的蝶，带着甜腻的脂粉气，一左一右便依偎在了他座椅的扶手上。她们的身躯柔软温热，带着青楼女子特有的训练有素的顺从和试探性的挑逗。一个大胆地将藕臂搭上了他的肩，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他垂落肩头的乌发；另一个则捧起桌上的玉壶，媚眼如丝，小心翼翼地为他面前的空杯斟满琥珀色的琼浆。酒香混着她们的体香，氤氲在鼻端。
紧接着，一个身着鹅黄襦裙、身段更为丰腴的少女，胆子显然更大。她并未去挤那已经略显狭窄的扶手，而是腰肢一扭，带着一阵香风，竟直接侧身，极其自然地坐进了叶风交叠的双腿之间那狭小的空隙里！丰满圆润的臀瓣毫无顾忌地压在他结实的大腿上，温软的背脊顺势靠入他怀中，螓首微仰，恰好能让他看到自己精心描绘的侧脸和雪白的脖颈，呵气如兰地轻唤了一声：“公子~”
叶风的身体没有一丝僵硬或抗拒。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怀中这具温香软玉靠得更舒服些。那只握过玉箫、弹指间可夺人性命的、修长如玉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鹅黄少女的腰肢上。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肌肤的温热与弹性。他的动作并非狎昵的揉捏，更像是一种主人对宠物般漫不经心的抚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
最后挤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年纪最小、梳着双丫髻的绿衣少女。她似乎有些怯生生的，找不到更好的位置，最终竟直接跪坐在了叶风穿着黑色长裤、线条笔直的小腿旁，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为他轻轻捶起腿来。那力道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一时之间，叶风仿佛被层层叠叠的温香软玉所包围。桃红薄纱的少女殷勤地捧起酒杯，递到他唇边；鹅黄襦裙的在他怀中微微扭动，发出细碎的、引人遐想的嘤咛；捶腿的绿衣少女则低眉顺眼，指尖的动作带着讨好的韵律。而他腰间那柄墨色长剑的剑鞘末端，依旧稳稳地点在地砖上，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界碑，提醒着这旖旎香艳之中潜藏的锋芒。
叶风左拥右抱，身体陷在柔软锦缎椅背和怀中温香软玉的双重包裹里。他微微侧头，避开桃红少女递到唇边的酒杯，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笑容落在少女眼中，让她心跳骤然加速，脸颊飞起红霞。
他却并未看她，目光越过她肩头，慵懒地投向那猩红地毯上重新舞动的身影。舞姬们的水袖翻飞如蝶，腰肢扭动似蛇，竭尽全力地展现着媚骨。叶风的眼神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欣赏，如同在观赏一幅流动的仕女图，或是在聆听一段精妙的乐曲。那目光清明而疏离，仿佛怀中那具紧贴着他、散发着热度的丰腴躯体，和膝边那柔软小手的服侍，都不过是身外之物，与那舞姿并无本质区别。
他空闲的那只手——那只曾以兰花拂穴手精妙点穴、也曾以落英神剑掌催动劲风的手——随意地伸向桌面。指尖拈起那杯刚刚被斟满的、散发着醇厚香气的琥珀色酒液。酒杯是上好的白玉所制，触手温润。他手腕轻轻一旋，杯中的酒液随之荡漾，在周围无数盏琉璃灯、纱灯的照耀下，折射出迷离醉人的光晕。
酒杯送至唇边。
红润饱满的唇瓣微微开启，含住杯沿。他下颌微扬，喉结的位置平滑如初，只有一道极其优美的颈线流畅地延伸至衣领深处。杯中美酒无声地滑入他口中。他饮酒的姿态并不豪迈，反而带着一种世家公子般的优雅从容，每一口都恰到好处，细品慢酌。那清冽的酒液似乎让他极为享受，桃花眼微微眯起，长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眼波深处流转着一丝慵懒的惬意。
放下酒杯，白玉杯底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轻微的声响仿佛某种信号，让依偎在他怀中的鹅黄少女更加大胆。她扭动着腰肢，丰腴的臀瓣在他大腿上蹭了蹭，仰起脸，吐气如兰：“公子……酒可好喝？奴家……再为您斟满？”声音又软又糯，带着钩子。
叶风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玩物。他搭在她腰肢上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带着某种奇特韵律地轻轻点了点。那动作轻得如同蜻蜓点水，甚至算不上抚摸，却让怀中的少女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娇哼，脸颊瞬间红透，身体竟有些发软地更紧贴向他。
他并未回应她斟酒的请求，反而将目光再次投向舞台。此时，舞曲正至高潮，一名领舞的舞姬旋转如风，裙裾飞扬，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小腿和玲珑的足踝。叶风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似乎对这舞姿颇为满意。他抬手，并非去接酒杯，而是轻轻拂开桃红少女再次殷勤递过来的玉盏，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优雅。
“看舞。”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把清越柔媚的调子，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少女们刻意制造的嘤咛细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慵懒命令。
桃红少女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讨好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迅速堆起更甜腻的笑，顺从地将酒杯放回桌上，只是身体依旧紧贴着叶风的臂膀，不敢稍离。
叶风便不再理会她们。他仿佛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左手虚揽着怀中温软的娇躯，指尖偶尔在她腰侧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如同在打着某种无声的节拍；右手则重新执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琼浆。目光专注地欣赏着舞台上的表演，那双桃花眼在迷离的灯火下波光潋滟，映着舞姬们翻飞的身影，神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纯粹的、甚至带着几分挑剔的玩味。仿佛这满堂的喧嚣、怀中的软玉温香、膝边的柔顺服侍，都不过是为他欣赏这场精心编排的舞蹈所准备的、理所当然的陪衬。
丝竹靡靡，舞影婆娑，脂粉甜香混合着酒气，在这片温柔乡里发酵、蒸腾。叶风被重重软玉环绕，玄衣墨剑，慵懒地陷在锦缎椅中，优雅地饮着美酒，目光流连于舞台上的活色生香。他像一个误入凡尘又理所当然享受供奉的妖异神只，在这片欲望横流的泥沼中心，辟开了一方奇异而危险的净土。
就在此时，他腰畔那柄墨色长剑的剑鞘末端，极其轻微地，无人察觉地震颤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凶兽在梦中呓语，发出一丝冰冷到骨髓的、微不可闻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