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融水暖唤春归
残雪在檐角化成细流时,荷塘的冰面已裂开无数细纹,像幅被冻脆的玉帛,在晨光里泛着清冷的光。阿糯蹲在塘边,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刚从泥里挖的藕芽,嫩白的芽尖顶着点鹅黄,像被春风吻过的婴孩,怯生生地探着头。
“小心别碰着芽尖。”阿竹的声音从竹篱外传来,他背着捆新伐的青竹,竹梢沾着的雪粒在阳光下闪,像串流动的星。他走到阿糯身边,放下竹捆时,竹节碰撞的脆响惊得冰面又裂了道缝,“李叔说,这时候的藕芽最金贵,得用温汤泡过才能种。”
阿糯把藕芽放进陶瓮,瓮里的水是前几日晒好的,温吞吞的,像阿竹掌心的温度。她想起去年冬天,他踏雪归来时,也是这样蹲在塘边,说“等冰化了,我们就种新荷,用湘妃竹的碎末当肥,定能开出最艳的花”。此刻望着陶瓮里的藕芽,忽然觉得那些等待的日子,都像这冰下的藕,虽不见光,却在暗暗积蓄着力量,只待春风一唤,便破土而出。
竹屋的窗台上,那支湘妃竹笛正迎着光,笛身的紫斑在暖日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浸了岁月的泪。阿竹拿起笛,吹了段《迎春曲》,调子是他在路上新谱的,带着南方竹林的清润,混着荷塘的风,竟把冰面的裂纹吹得又宽了些,像在应和这春的召唤。
“绣绷的竹框做好了。”他忽然从竹捆里抽出段细竹,上面雕着缠枝的荷梗,纹路里还留着新削的竹青,“湘妃竹太名贵,做绣框可惜了,用这塘边的老竹,带着土气,绣起荷来才踏实。”
阿糯接过竹框,指尖抚过荷梗的纹路,忽然摸到个小小的凸起,是他特意刻的个“糯”字,藏在叶底,像个怕被人发现的秘密。她想起昨夜他在灯下雕竹的模样,眉头皱得像片被风卷的荷叶,刻坏了三段竹才成,此刻看着这带着温度的竹框,忽然觉得最好的手艺从不在名贵的料子上,而在这藏着心意的刻痕里。
冰面忽然“咔嚓”一声,裂出块巴掌大的洞,洞里的水冒着热气,映着阿竹吹笛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阿糯望着那洞,忽然说:“我们把藕芽种在这里吧,让它第一个听见你的笛音。”
二、竹篱新绿缀荷影
春分那天,荷塘的冰彻底化了,泥水泛着温润的褐,像被春阳焐热的玉。阿竹和阿糯在塘边插竹篱,青竹的影子映在水里,与刚种下的藕芽缠在一起,像无数根看不见的丝,把人与荷都系在了这方水土里。
“这里要留道窄门。”阿竹用竹刀在篱上劈出个豁口,大小刚够孩童钻过,“等孩子们来了,能直接跑到塘边看荷,不用绕远路。”他说着,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彩色的琉璃珠,是他从南方带回来的,“串在篱上,太阳照的时候,能给荷影镀层彩。”
阿糯接过琉璃珠,指尖触到颗藕荷色的珠子,圆润得像颗被晨露浸过的莲子。她想起小菱的孙女总缠着要“会发光的荷”,此刻把珠子串在篱上,风过时,珠影落在塘里,真的像无数朵流动的彩荷,引得水里的红鲤都围了过来,吻着那些晃动的光。
竹篱下的泥土里,她撒了些艾草籽,是从李婶坟头采的,说“艾草长得快,能护着篱下的新荷,不让虫咬”。阿竹蹲在旁边帮她扶着竹篱,忽然指着塘中央:“那里该搭个木台。”他望着水面上初绽的浮萍,像撒了把绿绒,“等荷长高了,站在台上能摸着莲蓬,你绣荷时,也能看得更清些。”
阿糯想起去年他在南方的江面上见过的画舫,说“那些船能漂在水上,人站在里面像在荷里游”。她把最后一颗琉璃珠串好,竹篱在风里轻轻晃,珠影碎在塘里,像把星星撒进了泥里。“木台要雕成荷叶的样子,”她笑着说,指尖划过竹篱的豁口,“边缘要翘起来,像被风吹歪的荷叶,这样雨落在上面,会顺着弧度滑进塘里,给荷浇水。”
日头爬到竹梢时,竹篱终于插好了,青竹的绿映着塘水的褐,像幅刚落笔的画。阿竹坐在篱下的青石上,用竹刀削着段细竹,要做个小小的竹牌,挂在豁口处。竹牌上刻着“荷语”二字,字边绕着圈银线,是用阿桃当年留下的线团接的,说“这样李奶奶也能知道,我们把荷塘守得很好”。
阿糯蹲在旁边绣东西,是块小小的荷纹帕子,要系在竹牌上。银线在布上走得缓,像在跟着风的节奏,忽然听见篱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是小菱的孙女带着学堂的孩子来了,每人手里捧着个陶盆,里面是刚发芽的荷苗,嫩得像能掐出水。
“阿糯姨,我们能把荷苗种在竹篱边吗?”小姑娘举着陶盆,辫子上的红绳与竹篱上的琉璃珠相映,像朵会跑的小荷,“先生说,人多力量大,荷也能长得更热闹。”
阿竹笑着点头,帮孩子们把荷苗栽进泥里。小家伙们的手都沾了泥,像戴了副褐色的手套,却依旧笑得欢,说要给荷苗起名字,“这棵叫‘阿竹’,那棵叫‘阿糯’,让它们像阿糯姨和阿竹叔一样,挨得紧紧的”。
阿糯望着那些歪歪扭扭的荷苗,忽然觉得这竹篱、这木台、这些孩子,都像是从旧时光里长出来的新枝——李婶的艾草,阿桃的银线,阿凛的竹刀,都在这些新生命里,找到了延续的方式。她把绣好的帕子系在竹牌上,银线在风里闪,像在说:所谓传承,不过是让每一代人,都能在这方荷塘里,种下自己的荷,绣出自己的暖。
三、暮雨敲荷唤笛音
暮春的雨来得急,像谁在云端打翻了水盆,噼里啪啦地打在荷叶上,溅起无数颗银珠。阿糯坐在竹屋的窗边,看着塘里的新荷在雨里摇晃,刚展开的叶片卷着边,像无数只捧着雨珠的手。她手里绣的是幅《雨荷图》,用的是新染的碧色线,是用荷叶的汁调的,在灯光里泛着水润的光。
阿竹坐在对面的竹凳上,用砂纸打磨那支湘妃竹笛。笛身的紫斑被雨水润得愈发清晰,像洇开的泪痕,他磨得格外认真,指腹蹭过笛孔的边缘,发出沙沙的响,像雨打残荷的声息。“等雨停了,我们去搭木台吧。”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这雨把泥泡软了,正好打桩。”
阿糯的针脚顿了顿,碧色线在布上歪了个小弯,像片被雨打歪的荷叶。她想起阿竹带回来的湘妃竹,堆在竹屋的角落,竹上的紫斑在雨光里像幅流动的画,“木台的桩要用最粗的湘妃竹,”她说,“李叔说,湘妃竹耐腐,能在水里站几十年,像荷的根一样扎实。”
檐下的铜铃在雨里叮当作响,声音比往日沉,像浸了水的玉。阿竹放下竹笛,走到窗边,望着塘中央那株最先冒芽的荷,芽尖已顶破水面,顶着颗雨珠,像举着个小小的水晶灯。“你听,”他忽然侧耳,“雨打在荷叶上的声,像《荷风引》的鼓点。”
阿糯跟着听,雨声果然有轻有重,落在新叶上是“嗒嗒”的脆响,落在残梗上是“咚咚”的闷响,混在一起,竟真像支天然的乐曲。她拿起绣绷,忽然想把这雨声绣进去,用银线勾出雨丝的弧度,用金线点出雨珠的亮,让看画的人,哪怕在晴日里,也能听见这暮春的荷语。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像座架在荷塘上的桥。阿竹扛起湘妃竹往塘边走,竹梢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像串移动的玉珠。阿糯跟在后面,手里捧着那幅未完成的《雨荷图》,绣布上的雨丝在虹光里泛着亮,像无数根连接天地的线。
木台的桩子敲进泥里时,发出沉闷的响,惊得水里的红鲤四处游窜,带起的水波把彩虹的影子晃成了碎片。阿竹站在没膝的水里,调整着桩子的角度,说“要让木台微微倾斜,像被风吹偏的荷叶,这样既能接住阳光,又能避开积水”。阿糯站在塘边,把他的样子绣进画里,碧色的荷梗旁,多了个弯腰的身影,手里握着锤子,像在给荷的岁月,打下最稳的桩。
暮色漫上来时,木台的框架已初见雏形,湘妃竹的紫在余晖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浸了晚霞的玉。阿竹爬上岸,裤脚淌着水,却笑得像个孩子,“等铺好竹板,我们就能坐在上面看星星了,”他说,“你绣荷,我吹笛,让星星都落在荷叶上,当你的绣线。”
阿糯望着他湿漉漉的发梢,忽然想起那年他踏雪归来的模样,也是这样带着一身风霜,眼里却亮得像星。她把绣好的《雨荷图》举起来,虹光透过绣布,把雨丝染成了七彩,“你看,”她笑着说,“我们把雨声留住了。”
荷塘里的新荷在晚风中轻轻晃,叶心的雨珠滚落,像无数颗被逗笑的泪。远处的竹篱上,琉璃珠在余晖里闪,把孩子们种的荷苗映成了彩色,像片会发光的希望。阿竹握住阿糯的手,两人相携着往竹屋走,木台的影子在水里晃,像艘待航的船,要载着他们的荷,他们的笛,他们未绣完的岁月,驶向更长远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