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晓雾裁荷影
天未破晓时,荷塘已被一层薄纱似的雾拥住了。雾是淡青色的,像用荷叶的汁调过,漫过塘埂时,把竹屋的轮廓晕成了一幅水墨画,檐角的铜铃在雾里若隐若现,偶尔晃出一声轻响,像从云里漏下的玉音。
阿糯蹲在塘边浣洗绣布,木盆里的水映着雾,把她的影子泡得软软的。布上是刚绣了一半的《雾荷图》,银线在布面游走,像雾里游弋的光,她总说这线得用晨露浸过才够亮,于是每日天不亮就来塘边,等着荷叶把露水攒得满满当当。
“小心脚滑。”阿竹的声音从雾里浮出来,他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新蒸的莲糕,油纸包上印着片小小的荷叶,是用去年的荷梗拓的,边缘还留着自然的卷边,像刚从塘里捞出来。他走到阿糯身边时,竹篮上的银链轻轻晃,链尾系着的荷苞笛坠蹭到木盆,发出细碎的响,像风吹过蛛丝。
阿糯抬头时,看见他发间沾着片雾凝成的露,亮得像颗碎钻。“你看这荷叶。”她指着塘中央那片半卷的新叶,雾正从叶缝里钻出来,把叶尖的嫩红染成了淡粉,“像不像奶奶绣谱里说的‘初醒’?”
阿竹放下竹篮,伸手替她拂去发梢的雾珠,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像春日里第一缕晒在荷上的光。“等雾散了,我给你吹《雾荷引》。”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支竹笛,笛身是用塘边老竹做的,竹纹里还嵌着点泥,是他特意留的,说“这样才有荷塘的魂”。
雾渐渐薄了,像被风轻轻揭开的帘。满塘的荷叶在晨光里舒展,叶心的露水滚来滚去,终于“咚”地坠入塘中,惊起一圈涟漪,把雾里的荷影晃成了满地碎银。阿糯望着那圈涟漪,忽然觉得这雾、这荷、这未散的笛音,都像是从旧时光里漫过来的,温柔得让人想把日子浸在里面,慢慢泡成一杯清欢。
二、竹窗凝绣思
日头爬到竹檐时,雾已散尽。阿糯坐在竹窗边的绣架前,手里的银针正穿过《雾荷图》的莲心,银线在布上绕出个小小的结,像把雾里的光都锁在了里面。窗台上摆着个青瓷瓶,插着两支并蒂的荷苞,是阿竹今早采的,苞尖还沾着露水,在阳光下亮得像泪。
阿竹坐在对面的竹凳上削竹片,要给这幅绣品做个雕花的木框。竹刀在他手里转得轻,竹屑飞出来,落在阿糯的绣布旁,像撒了把碎玉。“这里该刻片残荷。”他忽然指着木框的角落,“和你绣的新荷配在一起,才像完整的岁月。”
阿糯的针脚顿了顿,银线在布上歪了个小弯,像被风吹歪的荷叶。她想起奶奶说的“荷有枯荣,如人有悲欢,少了哪样都不成景”,此刻望着布上的新荷与木框上的残荷,忽然觉出点禅意来——所谓圆满,原是把新旧、枯荣、悲欢,都妥帖地放在一处。
檐下的铜铃忽然响了,是风从荷塘那边吹来的,带着莲香,把阿糯的发丝吹得拂过绣布,银线缠上几缕,像系了个看不见的结。阿竹伸手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尖的痣,像触到了颗藏着的红豆,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却在对视时笑了——他眼里的她,眉梢沾着点竹屑;她眼里的他,鼻尖沾着点银粉,倒比绣布上的荷还要生动几分。
“绣谱上说,”阿糯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扫过荷叶,“最好的绣品要让人忘了是绣的,只当是把真景剪了下来。”她举起绣布对着光,银线的亮与窗外的荷影叠在一起,竟分不清哪是绣的,哪是真的。
阿竹放下竹刀,从怀里掏出个小锦囊,里面是用竹篾编的小莲蓬,莲子是用红豆做的,颗颗饱满,像藏着说不尽的甜。“给你压绣布。”他把锦囊往她绣绷上一放,红豆的红与银线的亮相映,像幅浓缩的小画,“奶奶说,红豆压着,针脚会更稳。”
日头渐渐西斜,竹窗上的光影移了半尺。阿糯的《雾荷图》已近完工,阿竹的木框也刻好了,残荷的纹与新荷的绣在暮色里相顾,像在说段漫长的故事。荷塘里的白鹭归巢了,翅尖划水的痕在余晖里泛着金,把竹屋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只相偎的荷,根在泥里,花在风里,岁岁年年,守着这方清欢。
三、月荷共禅心
月光漫进竹屋时,阿糯和阿竹坐在门槛上,分食最后一块莲糕。糕上的莲粉在月光里泛着白,像落了层细雪,甜里带着点清苦,像极了这荷塘的夜。
“你听。”阿竹忽然侧耳,荷塘里传来“啪”的一声,是片老荷叶终于落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拿起竹笛,吹起了《雾荷引》的新调,调子比白日里更柔,像月光顺着荷茎滑下,缠缠绵绵的,把满塘的莲香都缠成了线。
阿糯跟着轻轻哼,手指在膝头的绣布上打着拍子,银线的亮在月光里闪,像无数颗跟着调子跳的星。她忽然看见塘中央那朵并蒂荷开了,粉白的花瓣在月光里像浸了玉,花心的莲房鼓鼓的,像藏着满肚子的话,要趁着月色说给风听。
“奶奶说,”阿糯的声音混着笛音,像浸了蜜的莲子,“人这辈子,能守着一方荷塘,做着喜欢的事,爱着对的人,就够了。”她转头望阿竹,他的侧脸在月光里像被打磨过的玉,睫毛的影投在笛身上,银线缠着的笛坠轻轻晃,像颗跳动的心。
阿竹的笛音顿了顿,忽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带着竹笛的凉,却暖得烫人。“那我们就守着这塘荷,”他的声音比月光还软,“你绣到针脚发钝,我吹到笛孔生苔,好不好?”
阿糯的眼眶忽然热了,像有露珠要滚下来。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闻到他身上的竹香,像闻了一辈子的安稳。荷塘里的露水又重了,打在荷叶上的声响,像无数根针在轻轻刺绣,把月光、笛音、莲香,还有这未说尽的话,都绣进了这方夜色里,成了一段不用言说的禅。
月上中天时,笛音歇了,只剩下荷塘的风在轻轻吹。阿竹扶着阿糯起身,两人相携着往竹屋走,月光在他们身后铺了条银路,像当年阿桃与阿凛走过的那样,没有尽头,只有满心的清欢。竹屋的灯亮了,窗纸上的荷影在风里晃,像活了过来,与塘里的真荷遥遥相对,分不清哪是梦,哪是醒——或许,能在这样的梦里醒着,便是人间最好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