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敲打着荷塘,把荷叶洗得发亮,像蒙着层湿漉漉的碧玉。阿桃坐在祠堂的窗下,手里攥着那半片焦黑的旧荷绣样,指尖一遍遍抚过被火燎过的边缘,脆得像要碎在掌心。案上的青瓷碗里,荷露凝着雨丝,漾出细碎的涟漪,映得她眼底的红愈发清显。
“阿桃姐,这线总也穿不进针。”小虎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银针在烛火下晃,线尾被雨水打湿,黏成一小团。他腕上系着的红绳松了半截,是李婶生前给他编的,此刻正随着抽泣轻轻颤。
阿桃抬头时,看见孩子们都围在绣绷旁,小脸上沾着泥,像刚从雨里捞出来的雀儿。他们手里都捧着未完成的荷苞绣片,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那是李婶教的最后一课,说“荷苞要绣得紧,才藏得住甜”。
忽然有阵冷风撞开窗户,卷着雨丝落在绣绷上,打湿了那幅补好的《荷塘月夜》。阿桃慌忙去护,却见焦黑旧荷的边缘竟渗开些暗红,像被雨水泡开的血,她猛地想起李婶下葬那日,阿凛悄悄往坟头埋了片带血的布——是李婶护绣品时被砸伤的血渍。
“这绣品……”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忽然指着绣绷,声音发颤,“怎么像在哭?”
众人望去,只见雨丝在绣面上晕出蜿蜒的痕,焦黑旧荷与新绣的月白荷影交织,竟真像张淌泪的脸。阿凛恰好掀帘进来,雨珠顺着他的蓑衣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串深色的脚印。他手里捧着个用油布裹着的东西,见此情景,忽然把布包往案上一放,声音哑得像被雨泡过:“别慌,是潮气浸的。”
油布解开时,里面露出个竹编的匣子,匣底铺着晒干的艾草,躺着几缕银线——是从李婶的旧绣篮里找的,线尾缠着点焦黑,定是当年火里抢出来的。“用这个补,”阿凛拿起一缕银线,往阿桃手里塞,“李婶说过,银线经得住潮。”
阿桃的指尖触到银线的刹那,忽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那线硬得硌手,却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李婶最后看她的眼神,软得能化雨。她想起李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阿凛那孩子,心重,你多担待”,此刻望着阿凛蓑衣下渗血的绷带(是昨日帮人修屋顶摔伤的),忽然把银线往他手里一塞:“你来吧,你的手稳。”
阿凛的手确实稳,银线穿过针孔时,连烛火都没晃一下。他俯身补绣时,阿桃看见他脖颈处的红痕——是山匪余孽昨日偷袭时留下的爪印,他却只字未提。雨越下越大,祠堂的梁柱发出“咯吱”的轻响,像在替谁叹息。
补到第三针时,银线忽然断了,断口处缠着点焦黑的布屑。阿凛的手顿了顿,小虎子忽然哭出声:“是李奶奶不想让我们补了吗?”
阿桃一把将孩子揽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闻到雨里混着的艾草香——是李婶坟头新长的艾草被雨打湿的味道。她忽然想起李婶教的结绳法,取过两截断银线,用牙咬着线头,指尖翻飞间,竟编出个极小的荷苞结,结心嵌着点焦黑的布屑,像颗藏在莲心的苦籽。
“你看,”她把结递给小虎子,声音轻得像雨丝,“断了也能接,就像李奶奶,换了种模样陪着我们。”
话音未落,祠堂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是镇上的信使,披着雨衣闯进来,手里举着封染血的信:“山匪……山匪烧了戏班的粮仓,还说……说要抢绣品祭旗!”
阿凛猛地站起,蓑衣上的雨珠溅在绣绷上,晕开更大的痕。他抓起墙角的长刀,刀鞘上的红绳与腕间的荷苞布包缠在一起,像要把所有牵挂都系在手上。“你们带着绣品从后窗走,”他的声音冷得像塘底的冰,“我去拦着。”
“阿凛!”阿桃抓住他的刀鞘,指尖触到那道未愈的爪印,“你的伤……”
“没事。”他掰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发颤,“李婶说过,守不住家,绣再好的荷也没用。”
雨幕里,他的背影很快被吞没,只留下刀鞘上的红绳在风里闪,像道不肯断的血线。阿桃抱着绣品往後窗跑,孩子们跟在身后,小手里攥着未完成的绣片。雨丝打在脸上,混着泪,咸得像当年李婶腌的莲子。
穿过荷塘时,她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见是片新抽的荷叶,卷着边,像只半拢的手,托着颗滚圆的雨珠,珠里映着个模糊的影子——像阿凛举刀的模样,又像李婶笑的模样。
“快走吧!”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拉着她的衣角,绣片从怀里滑落,飘进塘里,焦黑的旧荷在水面打转,竟与新叶缠成一团,像段扯不断的丝。
祠堂的方向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混着雨声,像谁在撕幅上好的绣品。阿桃抱着《荷塘月夜》跪在塘边,看那团缠在水里的新旧荷叶,忽然想起李婶说的“藕断丝连”——原来有些牵挂,烧不尽,砍不断,就像这荷,烂在泥里,也能抽出新的丝,缠着往后的日子,一寸寸往前挪。
雨停时,天边漏出点白,像刚撕破的棉絮。阿凛的刀被人送回来,鞘上的红绳断了,却缠着根新抽的藕丝,银亮的,在晨光里闪,像句没说尽的话。阿桃把刀鞘抱在怀里,绣品上的雨痕渐渐干了,焦黑旧荷与新荷的交界处,竟透出点浅绿,像有新芽要从烬里钻出来。
孩子们蹲在塘边,用断银线把漂着的绣片串起来,挂在芦苇上,风过时,焦黑的布与新绣的荷影一起晃,像谁在轻轻唱着没结尾的《荷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