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祠堂的铜铃忽然响了。那铃声脆得像碎冰,惊得梁上的燕雀扑棱棱飞起,掠过阿桃正在晾晒的绣品——那幅补好的“荷塘月色”正悬在竹竿上,孔雀蓝的水纹被雾打湿,晕成一片朦胧的青,倒真像浸在塘水里。
“是山那边来的人。”李婶撩开布帘,鬓角的银发沾着晨露,“看模样,怕是出了什么事。”
阿桃的手顿了顿,刚要收线的针落在绣绷上,针尖刺破了片未绣完的荷瓣。她抬头望向渡口,只见一叶扁舟正破开晨雾驶来,船头立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怀里紧紧抱着个用油布裹着的东西,身影在雾里摇摇晃晃,像株被风吹得歪斜的芦苇。
阿凛从里屋出来,左臂的绷带换了新的,雪白的棉布上还没染上血痕。他看见那汉子时,眉头忽然蹙起——那是戏班的杂役老周,平日里送消息从不会这样急,更不会把东西抱得那样紧,仿佛怀里揣着的是易碎的琉璃。
“出事了。”阿凛的声音比平时沉,右手下意识攥紧了腕间的红绳,绳结勒得红豆陷进掌心,“老周怀里的,像是笛囊。”
阿桃的心猛地往下沉。她认得那些笛囊,是她前几日刚绣好的,青布面上用金线绣着“荷风”二字,边角还缀着她亲手编的流苏。此刻老周怀里的油布鼓鼓囊囊,形状恰好能装下十几支竹笛,只是那油布的边角,隐隐渗出点暗红的渍,像被血浸过。
船刚靠岸,老周就跌跌撞撞跳下来,草鞋陷进泥里,溅起的泥点打在油布上,与那暗红的渍混在一起,触目惊心。“阿凛小哥,阿桃姑娘……”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嘴唇发紫,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戏班……戏班被山匪烧了!”
“什么?”李叔手里的竹筐“哐当”落地,里面的莲子撒了一地,滚得东倒西歪,“不是说山匪已经剿灭了吗?”
“是……是漏网的!”老周的牙打着颤,伸手去解油布,手指却不听使唤,好几次都扯不开绳结,“昨夜三更,他们突然闯进戏台,见人就砍,见东西就烧……孩子们吓得躲在后台,是阿凛小哥留下的那几个护卫拼死护着,才没出人命,可……可这些笛……”
油布终于被扯开,露出里面的笛囊。十几支紫竹笛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被劈成了两半,有的笛孔里还塞着烧焦的布条,最显眼的是阿凛亲手做的那支“荷续”,笛尾刻着的“桃”字被利器划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道深沟,像狰狞的疤。
阿桃的呼吸骤然停了。她扑过去捡起那支“荷续”,指尖抚过那些深沟,触感粗糙得像砂纸,划得手心生疼。她记得这支笛的每道纹路——阿凛削竹时特意保留了紫竹原有的节疤,说“这样才像历经风雨的荷杆”;她还在笛尾系了根孔雀蓝的流苏,此刻却只剩下半截烧焦的线头,黑得像炭。
“孩子们呢?”阿凛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他的左手按在伤口上,指缝间渐渐渗出红来,染红了雪白的绷带,“护卫呢?班主呢?”
“孩子们被护卫护着逃进了山,”老周抹了把脸,混着泥和泪,“班主……班主为了护那幅‘荷塘月色’,被山匪砍了一刀,现在还昏迷着……他让我务必把这些笛带回来,说……说不能让阿凛小哥的心血白费……”
“绣品呢?”阿桃猛地抬头,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荷续”的裂痕上,“我挂在戏台的‘荷塘月色’呢?”
老周的头垂得更低了:“烧了……山匪点火时,先烧的就是绣品……班主说,他看见火苗舔着荷瓣时,像看见活生生的荷在水里挣扎……”
“哐当”一声,阿凛手里的竹杖掉在地上。他的脸色比绷带还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左臂的血透过绷带渗得更快了,在衣襟上洇出一朵越来越大的红荷。阿桃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那力道不大,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决绝。
“我去看看。”他弯腰捡起竹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沉沉的冷,“你们在家等着。”
“你的伤!”阿桃抓住他的手腕,红绳在两人指间缠成一团,“郎中说你不能再动气,更不能长途跋涉!”
“那是我的笛,我的护卫,我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是我带他们去的。”他挣开她的手,转身就往渡口走,背影在晨雾里越变越小,像要被雾吞进去。
“阿凛!”阿桃追了几步,红绳从她掌心滑落,只剩下半截在风里晃,“你等等!”
他没回头。老周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被血浸透的小布包:“对了,这是班主让我交给阿桃姑娘的……说是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布包很小,解开时,里面掉出半片烧焦的绣品——正是那朵被血染红的米白荷叶,边缘虽被烧得卷了边,可上面的针脚还清晰可见,是阿凛走前她偷偷绣上去的,此刻竟成了唯一的念想。
阿桃捏着那半片绣品,指腹触到焦黑的边缘,烫得像被火燎过。她忽然想起阿凛说过的话:“只要人在,念想就断不了。”可现在,人虽在,念想却被烧得只剩半片荷叶,连红绳都留不住他决绝的背影。
李婶把她扶回祠堂时,荷塘的雾已经散了。阳光照在水面上,碎金似的光点晃得人睁不开眼,可阿桃觉得,那阳光冷得像冰。她坐在绣绷前,看着那半片烧焦的荷叶,忽然拿起剪刀,将刚绣了一半的荷瓣狠狠剪掉——金线崩断的脆响,像在心里划开了道口子。
“别这样。”李叔蹲在她面前,捡起地上的线头,“阿凛不是故意的,他是心里急。”
“我知道。”阿桃的声音很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可他总这样,什么都自己扛。上次是戏台塌了,这次是山匪烧了戏班,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们是一起的?”
李婶叹了口气,往她手里塞了颗莲子:“苦吗?”
阿桃咬了一口,莲心的苦瞬间漫了满嘴,苦得她皱紧了眉。
“咽下去。”李婶说,“苦尽了,就甜了。当年你李叔为了护我,被山贼砍了三刀,我也是这样等,等他回来,等苦变成甜。”
阿桃把莲子咽下去,苦味渐渐淡了,舌尖竟真的泛起一丝微甜。她看着那半片烧焦的荷叶,忽然拿起针线,把它缝在新的缎面上——焦黑的边缘与雪白的缎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像黑夜与白昼的交界。
“我要再绣一幅‘荷塘月色’,”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比上次的更大,更亮,等阿凛回来,给他个惊喜。”
李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好,婶帮你理线。”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桃的绣品渐渐有了模样。新的荷瓣比上次的更饱满,水纹用了更深的孔雀蓝,连蜻蜓的翅膀都加了层银线,在光里泛着虹彩。只是她总在绣到那朵米白荷叶时停住,指尖抚过焦黑的边缘,像在触摸阿凛的伤口。
第五天傍晚,渡口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阿桃手里的针一顿,线轴滚落在地,她几乎是跌着跑出去的。
夕阳把阿凛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比走时瘦了些,左臂的绷带又换了新的,可脸上却带着笑,看见她时,那笑容像被风吹开的荷瓣,瞬间铺满了整个渡口。
“我回来了。”他张开右臂,想要拥抱她,却又想起自己身上沾着风尘,手在半空停了停。
阿桃扑进他怀里,不管他身上的泥和汗,只紧紧抱着他的腰,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你还知道回来!”
“傻丫头,”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格外温柔,“不回来,谁看你的新绣品?”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用竹篾编的小匣子,里面铺着晒干的荷叶,荷叶上躺着支新的竹笛——笛尾没有刻字,却系着根新的红绳,绳头还缀着颗红豆,比原来的那颗更红,更亮。
“山匪被彻底剿灭了,”他把笛放在她手心,“孩子们都没事,班主也醒了,说等戏台修好,还要演《荷风续》。”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半片绣品,我看见了,你缝得很好。”
阿桃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你都知道了?”
“老周说的。”他捏了捏她的脸,“还说你把荷瓣剪了,吓得李叔以为你要放弃。”
“我没有放弃,”她把笛抱在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我绣了新的,比上次的更好。”
他跟着她走进祠堂,看见那幅新的“荷塘月色”时,忽然停住了脚步。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绣品上,焦黑的半片荷叶嵌在新的荷丛里,竟一点也不突兀,反而像历经风雨后的勋章,在光里闪着别样的光。
“真美。”他轻声说,“比任何时候都美。”
阿桃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明白,所谓一波三折,不是路有多难走,而是走在路上的人,总在为对方牵挂;所谓情感千回,不是泪有多咸,而是哭过之后,才更懂得珍惜眼前的暖。
晚风吹过荷塘,带着新荷的香。阿凛牵着阿桃的手,红绳在两人指间缠成一个又一个结,像把所有的苦与甜,都系进了这满塘的月色里,等着来日,慢慢酿成更浓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