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岁棚的炭火正旺时,火星子在炉心轻轻翻涌,像揉碎的星子落进了灰烬里,明明灭灭间,映得棚内器物的轮廓都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棚外的月色已浸浓,如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透过竹编的棚壁缝隙,洒下几缕银辉,与炭火的红光交织,在地面织就一幅流动的光影图——像谁用指尖蘸了月光与火光,在粗布上漫不经心地勾勒,每一寸光斑都带着呼吸般的起伏。
年华指尖缠着半根红绸带,那绸带是昨日孩子们刚系上的,丝线里还裹着新摘的桃花香,凑近了闻,能辨出是晨露未曦时摘下的那种清冽。她正将木轴上歪斜的绸带一一理平,指尖划过竹制轴身,绸带与竹纤维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细雨落在新抽的枝芽上。炉火烧柴的“噼啪”声不时掺杂其间,偶尔有火星蹦到半空,又轻轻落下,溅起细碎的暖意,交织成一片温和的絮语,将棚内的时光都烘得慢了几分,连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半透明的琥珀。
忽然,指尖触到一个硬物,隔着柔软的绸带硌得指腹微微发麻。那触感不同于竹轴的光滑,带着布料特有的绵韧,像触到了一片晒干的花瓣。年华动作一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蝶翼停驻在苍白的花瓣上。她轻轻拨开缠绕的红绸,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方褪色的桃花帕从缝隙里滑落,轻飘飘地打着旋,如一片被风吹落的残红,最终落在铺着粗布的地面上。粗布是去年麦收时新换的,带着麦秆的浅黄,衬得那方帕子愈发素净,像旧年宣纸上未干的淡彩。
那帕子边角已磨得发毛,流苏般的细线缠在一起,像谁不经意间揉皱的心事,舒展不开。原本鲜亮的桃粉色褪成了浅淡的樱白,像春日将尽时最后一朵留在枝头的残花,温柔里藏着些微的怅然。绣在帕角的桃花歪歪扭扭,针脚时松时紧,有的地方线脚还打了个小小的结,像初学步的孩童在地上留下的踉跄足迹,一看便知是初学者的手艺。年华的呼吸猛地顿住,仿佛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了她的肺叶,让她一时忘了吸气。指尖悬在半空,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迟迟不敢落下,仿佛那不是一方帕子,而是一碰就会消散的晨雾,是握不住的旧梦。
她认得这方帕子。认得那笨拙的针脚里藏着的青涩——那是她十五岁初学女红时,对着后院初绽的桃花描了半月才绣成的。那时的阳光总带着蜜色,透过桃叶的缝隙落在绷架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与桃花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影,哪是人影。她还记得第一针扎偏时,针尖刺破指尖,血珠像颗小红豆滚落在帕上,她慌忙用帕角去擦,反倒留下了那抹浅红,像不小心点在画纸上的朱砂。后来偷偷塞进无忘的剑穗里时,手心的汗濡湿了帕子边缘,连带着心跳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敲得她耳膜发疼。再后来,便是大狐狸叼着它跑过青石板路的身影,帕角扫过石阶,沾了点尘土,最终落在了锦绣手中。这些年辗转往复,她以为它早已遗失在某个风雪夜,像许多被时光遗忘的物件那样,却没想过,竟藏在长卷的木轴间,像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密,等着在某个月色浓酽的夜晚,重新浮现。
年华缓缓蹲下身,指尖捏起帕子的一角,布料带着久存的微凉,像浸过晨露的花瓣,轻轻贴在指腹上。指腹摩挲着褪色的绣线,那桃花的轮廓在指尖渐渐清晰:歪歪的花瓣,斜斜的花萼,还有那道本该笔直却绣得弯弯曲曲的花茎——当年她总说这是“风里的桃花”,如今看来,倒更像那时慌乱跳动的心,七上八下,没个安稳。连当年扎破手指滴在帕上的一点暗红血渍,都还浅浅地印在花瓣根部,像颗凝固的胭脂泪,历经岁月也未淡去,成了时光最诚实的印记。
抬头时,目光越过跳动的炉火,正好撞见无忘望过来的眼神。他方才正往炉里添柴,手里还捏着半截枯枝,树皮的纹路在火光下清晰可见。见她看来,眼中原本含着的、像炭火般温暖的笑意骤然褪去,闪过一丝慌乱,像被风吹散的雾,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而低头去看炉边的栗子壳——那是傍晚孩子们剥剩下的,壳上还留着小小的齿痕,像一群调皮的星子落在灰里。他的耳尖却悄悄泛起了红,像被炉火烧到的晚霞,晕染开一片羞怯的暖。
“这帕子……怎么会在这里?”年华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炭火上,几乎要被火焰吞没,却又带着穿透一切的凉意。那凉意从她喉间溢出,顺着棚内的气流蔓延,竟让原本暖融融的空气都微微一滞,连炉火的跳动都仿佛慢了半拍。
锦绣正端着雪桃酒往粗瓷碗里倒,酒液是春日里酿的,浸了桃花瓣,此刻泛着淡淡的粉,像揉碎的桃花浸在清泉里,晃一晃,便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将碗沿的粗粝都衬得柔和了。闻言,她的手腕微微一颤,酒液晃出杯沿,像几颗碎钻落在灼热的炭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腾起的白汽带着酒香,像一缕轻烟,旋即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湿痕,像从未存在过,像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瞬间。锦绣低头看向那方帕子,瞳孔轻轻缩了缩——她怎么会不认得。
她记得无忘当年将它藏在剑鞘内侧的珍重,每次练剑前都会摸一摸,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能护他刀剑无伤。记得大狐狸叼来给她时,帕角沾着的草籽与露水,草籽是后山的狗尾草,饱满得快要裂开,露水还带着清晨的凉意,沾在帕上,像几滴未干的泪。更记得自己曾在某个月夜,偷偷展开帕子,对着那歪扭的桃花笑了半宿——笑年华的手笨,绣的桃花像颗小果子,憨态可掬;又笑无忘藏得隐秘,竟能让这帕子在剑鞘里待上整整一个秋天,与他的剑气、他的体温相伴,染上了几分凌厉的温柔。只是此刻,帕子被夹在孩子们系的红绸带里,红绸上绣着的“守护”二字用金线绣就,明明晃晃,衬得这方旧帕像个被刻意藏起又不小心遗落的秘密,突兀得让人心头发紧,像喉咙里卡了半片桃花瓣,吐不出,咽不下。
无忘猛地站起身,木凳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一声,像根琴弦被突然拨动,打破了棚内的沉寂。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结滚动了两下,像有话堵在那里,最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我……我只是觉得这帕子是我们情谊的见证,就想着和红绸带放在一起……”话没说完,就被年华带着颤音的声音打断。
“是见证,还是你一直没放下?”年华的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像浸了水的樱桃,泛着水光,轻轻一碰就要滴下来。捏着帕子的指节用力得泛白,将那柔软的布料攥出了深深的褶皱,像被揉皱的心事,再也展不平。“当初在心灯前,我们说好了三人是家人,可你藏着这帕子,到底是把我当伙伴,还是……”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口。那未说尽的话却比任何话语都更重,压得棚内的空气都凝了起来,连炉火的“噼啪”声都仿佛慢了半拍,成了沉重的叹息。
桃夭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嘴里叼着的绒球玩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是个用羊毛做的小兔子,是阿禾白天送它的,毛蓬松得像团云。它小跑着蹭年华的裤腿,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扫着她的脚踝,发出讨好的“呜呜”声,像在说“别生气呀”。却被年华无意识地推开了,她的手在发抖,连自己都没察觉力道有多大。桃夭被推得后退了两步,委屈地缩起尾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望着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小鼻子一抽一抽的,连胡须都耷拉了下来。
大狐狸从角落走过来,它一向沉稳,毛色在火光下像泼了墨的绸缎,此刻却也显得有些无措。它走到无忘身边,用脑袋轻轻顶着他的手背,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的指尖,像是在劝他说些什么,又像是在安抚他紧绷的神经,那温热的呼吸落在手背上,带着草木的清新。灵影原本停在棚顶的横梁上,翅膀泛着琉璃色的光,像落满了星辰,每一片羽毛都流转着细碎的光芒。此刻那光芒暗了几分,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它不安地扑扇了两下翅膀,带起的风让炉火微微摇曳,投在棚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像人心头起伏的波澜,片刻不得安宁。
锦绣放下酒杯,杯底与木桌碰撞发出轻响,像颗石子投入静水,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些,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年华,无忘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年华猛地转头看她,眼中的红意更甚,还带着一丝委屈与不甘,像被雨水打湿的红绸,沉沉地坠着水珠,快要承受不住那份重。“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为他着想,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看着你们并肩作战,看着他对你的牵挂,我心里有多难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敲碎了表面的平静,露出底下涌动的暗流。当年灵脉危机,黑雾翻涌时,无忘的剑先护在锦绣身前,那背影坚定得像座山,任谁也动摇不了;去年麦香节,他记得锦绣爱吃的桃花糕要少放桂花,说她不喜那浓烈的香,却忘了自己也曾说过爱吃带桂花馅的,甜里带着点清苦,像人生的滋味;就连画长卷时,他笔下的木系灵气,总与锦绣的光带缠得最紧,像藤蔓绕着乔木,难分彼此,共生共荣……这些细碎的瞬间,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年华心里,平时不觉得疼,可一旦触碰,便是密密麻麻的酸楚。她以为只要不说,只要装作看不见,就能当作是家人间的寻常,可这方旧帕的出现,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隐忍多年的情绪闸门,让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决了堤,汹涌而出,再也收不住。
长卷就铺在棚外的桃树下,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辉,像一条流淌的星河,每一寸布料都闪烁着柔和的光。不知是不是错觉,画中三人并肩的身影竟微微模糊了起来,原本清晰的轮廓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连缠绕在手腕上的光带都黯淡了几分,仿佛也感受到了这份僵持的沉重,连光芒都怯了三分,不敢太过明亮。
无忘看着两人泛红的眼眶,心中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像吞了颗没熟的梅子,连呼吸都带着苦味。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帕子藏起来,也不该让你们误会。年华,你是我最重要的伙伴,这么多年的并肩,从蜀山学堂的晨读,到黑风山的灵脉试炼,我从未把你当外人;锦绣,你是桃林的光,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地方,是我想要守护的柔软。可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平衡这份感情。”
他以为将帕子藏在红绸带里,是将过去的青涩与如今的情谊融在一起,像酿酒时把新米与陈曲放在一处,酿出更醇厚的滋味,却没想过这份犹豫会变成伤人的利器,让在意的人都受了委屈。他怕说得多了,伤了年华的意,毕竟当年那方帕子,藏着她少女时最纯粹的心意,干净得像初春的雪;又怕做得少了,冷了锦绣的心,她总是那样温和,连委屈都藏在浅浅的笑意里,让人更不忍辜负。这份小心翼翼,终究还是成了错,像握在手里的沙,越想抓紧,流失得越快。
“不是平衡,是你从未真正面对!”年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那方旧帕上,晕开了一小片湿痕,像桃花瓣上的晨露,晶莹而脆弱。“你怕伤害我,也怕辜负锦绣,可你的犹豫,才是对我们最大的伤害!”她说着,猛地将帕子扔在地上,转身跑出暖棚,裙角扫过门口的艾草,带起一阵清苦的香,像她此刻的心情,苦得让人皱眉。身影很快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一声,又一声,像钝器轻击着柔软的棉絮,闷得人发疼。
锦绣弯腰捡起帕子,指尖拂过上面被泪水浸湿的桃花,那歪扭的花瓣仿佛活了过来,在她掌心轻轻颤动,像在无声地哭泣,每一根丝线都带着委屈的颤抖。她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像风拂过湖面,却带着无尽的怅然:“你快去追她吧,她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夜里的桃林有露气,她穿得少。”
无忘看着她,眼中满是迟疑,喉结动了动,像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那你……”
“我没事,”锦绣勉强笑了笑,那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像蒙着一层薄雾,轻轻一碰就会散。她推了推他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去,带着安抚的力量,像冬日里递过去的一杯热茶,暖得并不张扬,却能渗入心底。“我会看好孩子们和长卷,你快去,别让她冻着。”
孩子们早已在草垫上睡熟,草垫是用去年的麦秆编的,带着阳光的味道,干燥而温暖。阿禾的小手里还攥着半块桃花糕,嘴角沾着桂花的金粉,像落了颗小星星,睡梦中还咂吧着嘴,仿佛在回味那甜;小羽的脸颊贴着灵影的羽毛,呼吸均匀,偶尔轻轻咂一下嘴,像是在做什么美梦,梦里或许有漫天飞舞的桃花;星儿和阿树依偎在一起,盖着同一块薄毯,两人的小手在毯子里握在一起,睡得那样沉,不知棚内的风波,也不知大人们心头翻涌的愁绪,他们的世界,还只有单纯的暖。
无忘点点头,抓起挂在棚柱上的外套,那外套上还沾着白天劈桃木时蹭到的木屑,带着淡淡的桃花香——是他午后帮孩子们做木剑时蹭上的,那时阳光正好,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他快步跑出暖棚,身影很快消失在追寻年华的方向,只留下衣袂翻动的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句未说出口的牵挂,被风带着,追向那抹远去的背影。
暖棚里只剩下锦绣、两只小狐狸和灵影。桃夭小心翼翼地挪到她脚边,用脑袋轻轻蹭着她的手背,发出小声的呜咽,像在安慰,又像在寻求安慰,那柔软的毛蹭过皮肤,带着微痒的暖意。大狐狸走到帕子旁,用鼻尖将它拱到锦绣手边,然后蹲坐在她脚边,尾巴轻轻环住她的脚踝,毛茸茸的,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像一捧温暖的阳光,将寒意都驱散了些。灵影从棚顶飞下来,落在她肩头,翅膀的琉璃色光芒变得柔和,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像一缕温暖的风,拂过她心头的褶皱,试图将那些纠结的纹路都抚平。
锦绣拿起那方帕子,展开来,借着炉火的光细细看着。帕子上的桃花虽然歪斜,却看得出发绣时的认真,每一针都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憧憬,像藏在心底不敢说的话,笨拙却真诚。她想起年华当年绣这帕子时,躲在蜀山学堂的桃树下,阳光透过花枝落在她发间,碎成点点金斑,她绣得那样专注,被针扎了手也不肯吭声,只是红着脸把血珠擦掉,那模样鲜活得仿佛就在眼前,连耳尖的红晕都清晰得像是能沾染上指尖的温度。锦绣指尖轻轻抚过那抹暗红血渍,触感微凉,像触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的阳光——那时年华攥着帕子往无忘剑穗里塞的模样,慌张得像只受惊的小鹿,鬓角的碎发都被汗濡湿了,粘在泛红的脸颊上,连呼吸都带着急促的节奏。
“傻丫头。”锦绣低声呢喃,喉间泛起一丝涩意。她何尝不知年华的心意,只是有些情愫太沉,像浸了水的棉絮,拎不起,也放不下。无忘的犹豫里藏着珍重,年华的委屈里裹着纯粹,而她自己呢?看着两人从年少时的拌嘴到并肩闯过无数险地,那些默契早已刻进骨血,像桃树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土壤里缠缠绕绕,分不清哪一缕属于依赖,哪一缕藏着别的念想。
灵影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翅膀扇动带起的风里,竟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桃花香,像是从年华跑远的方向传来的。锦绣抬头望向棚外,月色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清亮,将桃林照得如同铺了层碎银,连空气里都浮动着细碎的光尘。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三人在桃林深处埋下的酒坛,那时年华说要等灵脉安稳了就开封,无忘笑着说明年麦收时正好,而她偷偷在坛身上刻了三个小小的符号,是他们三人名字的缩写,藏在桃花纹里,谁也没告诉。
“走吧,”锦绣站起身,将帕子仔细叠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指尖触到荷包里另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无忘去年送她的,雕着半朵桃花,而年华的那枚,是另外半朵,合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一朵。“我们去找他们。”
大狐狸率先起身,尾巴高高翘起,像面小小的旗帜,桃夭也立刻跟了上来,小短腿跑得飞快,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一颠一颠的,先前的委屈早被抛到了脑后。灵影从她肩头飞起,翅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琉璃色的弧线,像在前方引路,那光芒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桃林的小径上。
走了没多远,就见前面的岔路口站着两个身影。年华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而无忘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手里攥着件外套,几次想递过去又收回手,像捧着团烧红的炭火,进退两难。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地上交叠又分开,像一场无声的拉扯。
“风大,披上吧。”锦绣走上前,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搭在年华肩上。披风上还带着炉火的暖意,裹住年华的瞬间,她明显僵了一下,随即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却没回头,只是闷闷地说了句:“我才不冷。”
无忘趁机把手里的外套递过来,声音带着点讨好的沙哑:“是我不好,没说清楚……这件是你去年说好看的那件,我一直带着。”那是件月白色的锦缎外套,袖口绣着暗纹的桃花,去年在市集上年华多看了两眼,说绣样别致,他便记在了心上。
年华终于转过身,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却还是梗着脖子:“谁稀罕。”话虽如此,却没推开那件外套,任由无忘笨手笨脚地帮她披上,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脖颈,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空气里忽然漾开一丝微妙的暖意,连月光都仿佛柔和了几分。
桃夭跑到年华脚边,用脑袋使劲蹭她的裤腿,发出“呜呜”的撒娇声,把毛茸茸的尾巴塞进她手里。年华被那软乎乎的触感弄得一怔,低头看着桃夭湿漉漉的眼睛,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桃夭的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真是败给你了。”年华揉了揉桃夭的脑袋,抬头看向无忘时,眼神里的委屈淡了些,多了点嗔怪,“下次再藏东西,我就把你剑穗里的平安符换成辣椒面。”
无忘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容像被阳光晒化的冰雪,瞬间驱散了所有沉郁:“不敢了,下次什么都给你看。”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三枚桃木书签,每枚上面都刻着朵桃花,只是一朵缺了瓣,一朵少了蕊,还有一朵是完整的,“本来想麦收时给你们的……”
锦绣拿起那枚完整的桃花书签,指尖拂过光滑的木面,能感受到刻痕里残留的温度。年华和无忘也各自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枚,缺瓣的那枚被年华捏在手里转了两圈,嘴角的笑意藏不住,而无忘握着那枚少蕊的,耳尖又悄悄红了。
灵影忽然落在无忘肩头,用喙轻轻啄了啄他手里的书签,像是在催促什么。无忘清了清嗓子,看向年华,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其实……那帕子我一直收着,不是没放下,是想留着做个念想。就像锦绣说的,我们是家人,可家人也该把话说开,不是吗?”
年华没说话,只是把书签揣进怀里,伸手拽住了锦绣的袖子,又用另一只手碰了碰无忘的胳膊,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了片刻才放松下来。月光穿过桃枝的缝隙落在三人交握的手上,将那三枚桃花书签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三颗紧紧挨在一起的星子。
“走吧,”锦绣轻轻晃了晃两人的手,“酒坛还在等着我们呢,再不去,可就要被松鼠挖出来了。”
桃夭率先窜了出去,尾巴扫过满地的桃花瓣,像一阵粉色的旋风。大狐狸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看看,灵影的翅膀在月光下闪着琉璃光,引领着他们往桃林深处走去。远处传来孩子们隐约的笑声,大概是醒了找过来了,混着风吹过桃叶的“沙沙”声,像支温柔的歌。
年华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的暖棚方向,那里的炉火已经暗了下去,却仿佛还能看到棚内跳动的火光,听到三人先前的争执与沉默。她笑了笑,拉着锦绣和无忘继续往前走,声音轻快得像踩着桃花瓣:“说好了,开封时我要先喝,去年埋的时候明明是我出力最多。”
“明明是我挖的坑深!”无忘立刻反驳,脚步却下意识放慢了些,配合着她的速度。
锦绣看着两人又开始拌嘴的模样,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桃花书签,忽然觉得,有些结不必非要解开,像这桃树的根须,缠缠绕绕才更扎实。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麦田的清香,混着桃花的甜,像极了那年麦收时,三人分食的那块桃花糕,甜里带着点清苦,却让人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桃林深处的酒坛藏在最粗的那棵老桃树下,树干上还留着去年刻下的记号——一道浅浅的月牙,是年华画的,说这样夜里来寻也不会认错。无忘蹲下身,指尖抚过那道刻痕,木纹里积了些落叶的碎屑,像藏了一整年的时光。他没急着动手挖,反而转头问年华:“要不要试试?你去年总说我挖坑太浅,怕被雨水泡了。”
年华挑眉,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锦绣拉住了:“还是让他来吧,他那点力气也就这点用处了。”嘴上打趣着,手里却递过去一把小铲子,木柄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常被使用的。无忘接过来时,指尖擦过锦绣的掌心,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各自移开了目光,耳尖却悄悄漫上薄红。
铲子插进泥土的瞬间,带起一阵潮湿的气息,混着酒坛封口的泥香,在月光下漫开来。桃夭好奇地凑过来,鼻尖在泥土上嗅来嗅去,尾巴扫得落叶沙沙响,忽然“汪”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用爪子轻轻扒了扒酒坛边的土。
“小心点,别把封口扒坏了。”锦绣笑着把它抱开,指尖触到小家伙温热的肚皮,能感觉到它轻轻的颤动,像揣了颗小太阳。灵影落在酒坛上空,翅膀扇动的风刚好吹散浮土,露出坛身古朴的纹路,正是去年他们一起挑的那只,粗陶的表面还留着三人的指印,被岁月晕染得愈发柔和。
无忘把最后一捧土挪开,将酒坛抱了出来,坛身沉甸甸的,晃一晃能听到液体撞击的轻响,像月光在坛里流淌。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小心地敲开封口的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涌了出来,混着桃花的甜,在空气里漾开,连夜风都仿佛被染上了醉人的味道。
“真香啊。”年华凑近闻了闻,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子,“我说要加桃花瓣果然没错吧?比单纯的米酒多了点清劲。”
“是是是,你最懂。”无忘笑着应和,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三个粗瓷碗,倒酒时,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光泽,像融化的蜜糖,还浮着些细碎的桃花瓣,是去年封坛时特意撒进去的。
锦绣接过碗,指尖触到微凉的瓷面,酒液里映着三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近,几乎要叠在一起。她轻轻抿了一口,酒香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桃花回甘,不烈,却暖,像淌过心尖的溪流,把先前的沉郁都冲散了些。“比去年酿的时候香多了。”
“那是自然,”无忘难得有些得意,“我埋的时候特意选了背风的地方,还垫了松针防潮,就等着这天呢。”他看向年华,举了举碗,“之前的事,是我不对,这碗我先干了。”说着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一点,被他抬手擦掉,动作带着少年人的爽快。
年华看着他,忽然笑了,也举起碗:“算你识相。”喝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暖意在四肢百骸散开,她忽然想起刚才的委屈,鼻子又有点酸,却硬是忍住了,“不过……辣椒面还是要准备的,万一你再犯呢?”
无忘被她逗笑,眼角的纹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绝不犯了。以后什么都跟你们说,藏着掖着的,反倒累得慌。”他看向锦绣,眼神诚恳,“之前总怕说错话伤了谁,现在才明白,扭扭捏捏才最伤人。”
锦绣笑着点头,又给三人的碗里添了酒:“其实我也有不对,总想着息事宁人,反倒让误会攒多了。”她顿了顿,看向年华,“以后你有委屈,别憋着,跟我们说,我们……”
“我们一起扛。”无忘接过话头,语气坚定,像在许下什么诺言,“不管是灵脉危机,还是这些磨人的心思,都一起扛。”
年华没说话,只是端着碗,看着两人,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举起碗,和他们轻轻碰了一下,瓷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夜色里敲碎了什么隔阂:“干了这碗,以前的都过去了。”
酒液入喉,暖意更甚,连带着月光都仿佛变得黏糊糊的,裹着三人的身影,在老桃树下晕开一片温柔的光晕。桃夭趴在旁边的草堆上,尾巴盖住脸,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大狐狸蜷在不远处,耳朵竖着,却没打扰他们,灵影的翅膀偶尔扇动一下,带起的风卷着桃花瓣,落在酒碗里,像添了点新的甜。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呼唤声,大概是醒了没看到人,循着方向找来了。无忘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该回去了,不然小羽该哭了,他晚上睡觉认人。”
锦绣把空碗收好:“走吧,酒坛留着,下次麦收再来喝。”
年华最后看了眼那棵老桃树,树干上的月牙记号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像个温柔的约定。她忽然伸手,一手拉住锦绣,一手拽住无忘,往暖棚的方向走:“快点,别让孩子们等急了。对了,明天我要教阿禾绣桃花,你们谁也不许偷懒,都得学。”
“啊?我手笨……”无忘哀嚎一声,却没挣开她的手,脚步反而加快了些。
“笨才要学。”年华回头瞪他一眼,嘴角却扬着笑,“锦绣也得学,你的帕子都磨破了,该换块新的了。”
锦绣笑着应好,感觉被握住的手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握着两团小小的火苗,驱散了夜的凉。月光落在三人交握的手上,把影子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一缕属于谁,只知道往前的路,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带着酒的暖,桃花的甜,和那些说开了的、没说开的心意,慢慢走,慢慢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