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雨淅淅沥沥落在融情院时,像谁在檐角挂了串水晶帘,滴落的水声“滴答、滴答”,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人心坎里,软得像团浸了蜜的棉。同心树下的绿芽已抽出了三片叶子,每片叶子都带着淡淡的桃花纹,纹路纤细如绣线,风一吹,叶子便轻轻晃动,叶缘的露珠滚落,像桃情兽以前被逗乐时,眨动的眼睛里抖落的水光。锦绣蹲在土坑旁,手里捏着柄小巧的银勺,正给芽苗浇着稀释的桃花蜜——蜜水是用晨露调的,甜得清润,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熟睡的小家伙,生怕力道重了,惊得这株新生的希望缩回去。
“慢点浇,”无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春雨的湿润,“别淹着它的根,它现在的须还嫩着呢,像婴儿的绒毛。”他走过来,手里拿着块刚烤好的桃香饼,饼皮泛着金黄的光,热气裹着麦香与桃花的甜漫过来。他把饼递到锦绣嘴边,指尖悬在半空,离她的唇只有寸许,“刚烤好的,加了你喜欢的芝麻碎,研磨时特意过了三遍筛,细得像雪。尝尝烫不烫。”他的目光落在芽苗上,叶子上的水珠映着他的身影,小小的,却把他眼底的温柔都映进了这株小小的生命里,仿佛那抹绿里,也藏了他的笑意。
锦绣微微仰头,咬下一口饼。甜香混着芝麻的脆感在嘴里炸开,麦饼的酥软、桃花蜜的清甜、芝麻的醇香,缠在一起像场温柔的风暴。她笑着把饼递到无忘嘴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唇,像触到团暖玉,两人都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相视一笑:“你也吃,比上次的更酥软,面揉得够久,带着点韧劲呢。”两人头挨着头,分享着一块饼,春雨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却丝毫不觉得凉——芽苗的桃花纹泛着淡淡的光,像一层无形的暖罩,将他们裹在温柔里,连雨丝都成了甜的。
年华抱着个绒球玩具从院外走来,那绒球是用去年的桃花绒布做的,粉白相间,上面还缝着个小小的南瓜籽图案。看到石桌旁依偎的两人,她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像春风拂过水面,漾开细碎的纹。她把绒球轻轻放在芽苗旁,像是在给它留个玩伴:“桃夭刚才把绒球扔到老桃树上,挂在最高的枝桠上,我踮着脚够了半天,差点把鞋蹭破。”她蹲下身,手指纤长,轻轻碰了碰芽叶,叶子竟像有灵性般,顺着她的指尖轻轻蹭了蹭,软得像羽毛扫过心尖,“你看,它好像知道我们是谁,和以前一样黏人,一点都不认生。”
三人并肩坐在同心树下的毡垫上,毡垫是锦绣用旧披风改的,上面还留着桃情兽的爪印。他们看着芽苗在春雨中舒展叶片,新抽的第三片叶子卷着边,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正一点点展开自己的绿。聊着往后的日子,话里都带着蜜:无忘说等芽苗再长大些,就给它做个小小的竹架,竹条要选蜀山最柔韧的青竹,打磨得光滑如玉,让它顺着架子爬,像桃情兽以前围着长卷跑,一圈圈都是欢喜;锦绣说要给竹架缠上粉色的绒线,绒线里掺些晒干的桃花瓣,风一吹就能散香,再挂些琉璃小灯笼,晚上点亮了,像星星围着它转,把黑夜都染成粉的;年华则说要把芽苗的样子绣在新的桃花帕上,针脚里藏点灵气,让帕子永远带着春的暖,和当年桃情兽的画像放在一起,左右都是念想。
“对了,”无忘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叠得整齐的信纸,信纸边缘还沾着点昆仑的雪松香,“昆仑的弟子送来消息,说他们在藏书阁的夹层里找到了那本《草木饮录》,里面果然有桃花茶的古方,还附了长老的注解。”他把信纸递给两人,指尖划过其中一行字,“说用这株芽苗的叶子煮茶,能让茶香更醇厚,还带着点南瓜籽的甘,是天地间独一份的味。”他顿了顿,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不过他们特意叮嘱,要等叶子长结实了才能摘,一片叶子要分三次煮,还说要派最细心的弟子来帮忙照料芽苗,怕我们这些‘粗人’不小心伤着它。”
锦绣笑着摇头,鬓边的碎发被雨打湿,贴在脸颊上,像幅水墨画:“哪用得着他们来,我们自己照料就好。这可是我们的小桃情兽,从一颗籽到一株芽,都是我们亲手护着的,谁都比不上我们用心。”她伸手轻轻碰了碰最老的那片叶子,叶片上的桃花纹在雨里更清晰了,“等它再长三片叶子,我们就摘一片试试煮茶,就我们三个,围着暖炉,看着长卷,慢慢品,看看是不是真的像古方说的那样,香得能勾人魂。”
午后雨停了,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在芽苗上镀了一层金边。桃夭和大狐狸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桃夭的爪子上还沾着泥,却小心翼翼地绕过土坑,用爪子轻轻扒拉着土坑边的绒线——那是锦绣缠在坑沿的,怕雨水溅湿芽根。大狐狸则卧在一旁,蓬松的尾巴圈成个圈,轻轻扫过芽苗周围的泥土,像是在给它划片安全区,谁也不许靠近。灵影从远处飞来,落在芽苗上方的枝桠上,翅膀的琉璃色与阳光交织,折射出七彩的光,给芽苗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像给它披了件彩虹衣。
“你看,它们也在陪着芽苗。”年华指着桃夭和大狐狸,眼中满是暖意,像盛了半盏春光,“桃夭以前总抢桃情兽的绒球,抢到手就藏在窝里,谁也不给看,现在却把最喜欢的玩具留给它;大狐狸以前总护着桃情兽,谁要是逗它逗得厉害了,大狐狸就龇牙,现在也一样守着这株芽苗,连风大了都要挡一挡。”
无忘从竹篮里拿出画笔和颜料,颜料是用桃花汁、南瓜籽粉调的,带着自然的香。他在长卷的空白处添画新的画面——春雨中的同心树下,芽苗舒展着带桃花纹的叶子,叶片上还挂着水珠;他和锦绣、年华蹲在旁边,一人拿着银勺,一人放着绒球,一人伸着手,脸上的笑比阳光还亮;桃夭把绒球放在芽旁,尾巴翘得高高的,像在邀功;大狐狸卧在一侧,耳朵竖着,警惕又温柔;灵影的翅膀映着阳光,翅尖的光落在芽苗上,像给它点了颗星。他在画旁题字:“芽语伴岁,暖日常新。”字迹里带着松的劲、竹的韧,还有花的柔。
锦绣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画纸,看着画中的场景,轻声说:“以后每年春天,我们都给芽苗画一幅画,贴在长卷上,记录它的成长。”她指着画中芽苗的位置,眼睛亮晶晶的,“今年是三片叶,明年可能是五片,后年也许就爬满竹架了。等它长成大树,长卷上就会有一整排它的样子,从一颗籽到一棵带着桃花尾巴的树,像在讲它的重生故事,也讲我们陪着它的日子。”
年华点点头,伸手握住无忘和锦绣的手,她的手带着绣线的软,无忘的手带着桃木的糙,锦绣的手带着花蜜的黏,三人的手交叠在芽苗旁,灵气与芽苗的光交织成一圈淡粉色的雾,像个小小的结界:“不管它长多大,长多高,都是我们的小桃情兽。”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刻在时光里,“以后我们煮茶、烤饼、添画,都带着它,让它永远是融情院的一份子,是我们灶台上的烟火气,是我们长卷里的暖光,是我们情谊里最甜的那部分,像桃花蜜浸在岁月里,越久越浓。”
夕阳西下,余晖像打翻的胭脂盒,将融情院染成橘红色。老桃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在守护着树下的一切。三人坐在同心树下,看着芽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叶片的桃花纹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像眨动的眼睛。桃夭和大狐狸蜷在他们脚边,呼吸均匀,像是做着甜甜的梦;灵影落在肩头,翅膀收拢,像披了件琉璃披肩;长卷上的新画泛着柔和的光,与画外的场景渐渐重合,分不清哪是画,哪是真。春雨过后的空气里满是泥土与桃花的香气,深吸一口,肺腑里都浸着甜,像岁月里永远散不去的暖。
他们知道,这株芽苗是希望,是重逢,是藏在光阴里的约定,是桃情兽用另一种方式说的“我还在”。往后的岁岁年年,它会跟着他们一起成长,一起经历春的萌发——看它抽新叶,带露的尖;一起经历夏的繁茂——看它爬满架,浓绿的荫;一起经历秋的沉淀——看它叶转黄,藏着的籽;一起经历冬的守候——看它裹着雪,蓄着的力。而他们三人,会守着这株芽苗,守着融情院的竹门、暖炉、长卷,守着彼此掌心的温度,让芽语伴着岁月,像首没唱完的歌;让暖日常新,像杯续不完的茶;让这份带着重生温度的情谊,永远在时光里流淌,永远鲜活,永远甜暖,像那颗曾埋在土里的籽,终会在爱的滋养下,长成遮风挡雨的树,结出满枝满桠的甜。
【2】
可这芽苗抽第四片叶的清晨,年华去浇花时,却发现土坑边的绒线散了,最嫩的那片新叶被啃出个月牙形的豁口,露着浅黄的芯。桃夭正蹲在坑边舔爪子,爪尖沾着点绿汁,见人来,尾巴猛地夹在腿间,喉咙里发出的声,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锦绣刚拿起银勺的手顿在半空,指节泛白。无忘弯腰捡起那片带豁口的叶子,叶缘还在渗着水,像在掉泪。晨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把芽苗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刚才还觉得温柔的风,此刻刮在脸上竟有些疼。
它怎么敢......锦绣的声音发颤,低头看桃夭时,眼里的暖意碎成了冰碴,我们把它当亲崽护着,它倒好......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土坑里,溅起细小的泥点。
年华突然抓住无忘的手腕,指尖冰凉:你看!她指着竹篮边缘,那里沾着几根灰黑色的毛,不是桃夭的,倒像是后山野狸的。桃夭的爪子虽沾着绿汁,指甲缝里却干干净净,此刻正用头蹭着锦绣的裤腿,尾巴尖抖得像片落叶。
无忘把叶子举到阳光下,豁口的齿痕又深又乱,根本不是猫爪能啃出来的。他突然想起昨夜听到后山有野狸叫,当时以为是幻听......心口的闷堵刚散开,又被另一种情绪攥紧——要是刚才没发现那几根毛,桃夭岂不是要背一辈子黑锅?
锦绣蹲下身,把桃夭抱进怀里,小家伙立刻用头蹭她的下巴,呼噜声里带着委屈。她摸着桃夭的背,声音软下来:是姐姐错怪你了......抬头时,眼眶红红的,却对着芽苗笑了,没事啊,少了个小口,我们的小桃情兽还是最好看的。
无忘已经拿起柴刀往后山走,背影在晨光里透着股硬气:今天非得把那野狸找出来不可,敢动我们融情院的东西......
年华却从袖中摸出片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芽苗的豁口上,创可贴是粉色的,印着小小的桃花纹:这样就不疼啦,等长结实了,这点小伤算什么,说不定以后还能长成朵更特别的花呢。
风又软下来,吹得芽苗轻轻晃,像是在点头。阳光漫过竹架,把三人一猫的影子叠在一起,刚才那点尖锐的疼,慢慢化成了更稠的暖——原来在意到极致,连误会里都藏着舍不得。
【3】
无忘提着柴刀刚转过桃林拐角,脚步猛地顿住——后山坡的灌木丛里,竟蹲着个穿灰布衫的少年,怀里抱着只瘸腿的小野狸,正用竹片小心翼翼地给野狸喂药。那野狸的毛色灰黑,嘴角还沾着点绿汁,赫然就是啃了芽苗的罪魁祸首。
“是你?”无忘的声音带着惊怒,柴刀在掌心攥得发白。那少年他认得,是黑风山的孤儿阿石,前几日还来融情院讨过桃花干,当时年华还给他装了满满一袋。
阿石怀里的野狸发出一声呜咽,他慌忙把小家伙护在身后,手背青筋暴起:“不是它的错!是我让它去的!”少年的脸涨得通红,补丁摞补丁的袖口蹭着草屑,“我娘快不行了,张婆婆说……说融情院有株带桃花纹的芽苗,叶子能治百病……”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无忘头顶。他收了柴刀,一步步走近,才发现阿石怀里的野狸后腿缠着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显然是被夹子伤的。“张婆婆?哪个张婆婆?”他的声音发沉,指尖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锦绣绣的平安符,针脚里还留着张婆婆给的安神香。
“就是住在溪边的张婆婆啊,”阿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说那芽苗是灵物,摘片叶子煮水,我娘就能醒过来。我……我不敢自己去,才让阿灰去碰碰运气……”少年突然跪坐在地,膝盖砸在碎石上发出闷响,“无忘先生,求你别赶我们走,我就摘一片,一片就够了……”
无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闷得发疼。他想起张婆婆——那个总坐在溪边洗衣,见人就笑的老婆婆,上次还给锦绣送过晒干的艾草。可她怎么会知道芽苗的事?又怎么会说这叶子能治百病?
“你娘得的什么病?”无忘蹲下身,目光落在阿石冻裂的手背上。那双手布满冻疮,指缝里还沾着草药的绿汁。
“是寒症,”阿石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去年冬天就躺床上了,郎中说……说熬不过这个春天。”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半块干硬的麦饼,“这是我最后的粮食,我给你们换,换一片叶子行不行?”
无忘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锦绣和年华提着药箱跑过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怎么了?”锦绣的目光扫过阿石怀里的野狸,又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阿石,你娘的病……”
“张婆婆骗了他。”无忘的声音冷得像冰,“这芽苗的叶子根本治不了病,她是故意让阿石来偷的。”他猛地想起前几日张婆婆送艾草时,眼神总往同心树那边瞟,当时只当是老人好奇,现在想来,竟是早有预谋。
年华突然抓住阿石的胳膊,指尖泛白:“张婆婆是不是还给了你这个?”她从袖中掏出个黄纸包,里面是撮灰扑扑的粉末,正是上次张婆婆说“能安神”的香灰。阿石的脸色瞬间煞白,从怀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纸包,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这不是安神香,是迷魂散。”无忘捏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她让你用这个迷倒我们的兽,好让野狸得手。”他的目光扫过野狸瘸腿的伤口,“这伤也不是夹子弄的,是被桃木剑的灵气灼伤的——昨夜我在院外布了护阵,它闯进去时被剑气所伤。”
真相像被剥开的伤疤,血淋淋地露在晨光里。阿石瘫坐在地,布包里的麦饼掉出来,滚到无忘脚边。“不……不会的……”少年喃喃自语,眼泪终于砸下来,“张婆婆说她是好人,她说……”
“她根本不是什么张婆婆。”锦绣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从药箱里取出一面小铜镜,镜面擦得锃亮,“你看这野狸的眼睛。”
阿石颤抖着接过铜镜,镜中野狸的瞳孔里,竟映出个模糊的黑影——那黑影穿着灰布衫,佝偻着背,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赫然就是张婆婆的模样。可再定睛一看,黑影的脖颈处竟有圈淡淡的红纹,像条蛇盘在那里。
“是蛇姬。”无忘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十年前被守卷人封印的蛇妖,专靠吸人精气续命。她化成张婆婆的样子,就是为了等芽苗长成,好吸走它的灵气解开封印。”
这话刚落,溪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笑,惊得林子里的鸟雀扑棱棱飞起。众人转头望去,那个熟悉的“张婆婆”正站在溪对岸,灰布衫被风掀起,露出底下鳞片般的皮肤,脖颈处的红纹正慢慢变深。
“不愧是守卷人的传人,”蛇姬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石壁,“可惜啊,等我吸了这灵芽的精气,你们三个,还有这小鬼,都得给我当养料!”她的身影突然化作道灰影,直扑阿石怀里的野狸——那野狸沾了芽苗的灵气,竟是解开她封印的钥匙。
“小心!”无忘将阿石护在身后,桃木剑瞬间出鞘,剑气与蛇姬的妖气撞在一起,炸起漫天飞叶。锦绣打开药箱,将安神香撒向空中,香气遇妖气竟燃起淡蓝色的火;年华则抱起受伤的野狸,指尖凝聚灵力,往它伤口处渡去——她要让这被利用的小兽,成为揭穿蛇姬阴谋的证物。
晨光穿过桃林,照在三人一少年身上,也照亮了蛇姬狰狞的脸。同心树下的芽苗仿佛感应到什么,叶片上的桃花纹突然亮起,像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燃烧。这场藏在温情下的阴谋,终于在这一刻撕开了伪装,露出獠牙。而那株曾被寄予希望的绿芽,竟成了引爆一切的导火索,将所有人都卷进了一场早已布好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