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箐的呼吸贴在陈九渊后颈,轻得像一层雾。他没动,也不敢动。刚才那场舞不是跳出来的,是硬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命。现在每一根筋都在抽,像是被人拿钝刀慢慢割过。
头顶那枚新铃还在转,黑底金纹,光垂下来照着祭坛中央。地面裂开了,蛛网一样的纹路往外爬,黑雾顺着缝隙往上冒。雾里有声音,不是一句两句,是一堆人同时开口——有小孩哭,有老头喘,还有他自己在喊“别过来”。
他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他爹临死前,也是这样站在一片血地里,听见了这些声。
他咬了下舌头,疼得眼前一花。九幽铃在他掌心轻轻震了一下,像是回应。他低头看手腕,命线还缠着阿箐的手臂,发烫,但没断。这玩意儿现在比脉搏还准,一歪头就能看见它泛红,说明她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
大长老瘫在符阵里,脸朝下,骨杖碎成几截散在旁边。他不动,也不出声,可陈九渊知道他还醒着。因为那圈环纹还在亮,微弱,但没灭。只要阵不塌,他们就还没输。
他背着阿箐往前走。
一步,脚下的石板亮起一道刻痕。
两步,又一道。
三步,四步……每踩一下,黑雾就浓一分,耳边的声音也多一层。他开始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有个声音说“快跑”,另一个说“你逃不掉”。还有一个,低得几乎听不见,说的是:“回来吧。”
第五步时,他停了下。
镜框出来了。
四方的,中间凹下去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它浮在半空,不反光,也不透明,就那么悬着,像等着人往里填东西。
他没停下。
第六步,第七步……他走到镜前,伸手把阿箐轻轻放下来,让她靠在石阶上。她眼皮颤了颤,没睁眼,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
他回头看了眼大长老。
老头抬起一只手,手指抖得厉害,指了指镜子,又摇了摇。嘴张了张,吐出两个字:“莫看。”
然后一口黑血喷出来,砸在地上,嗞的一声冒烟。
陈九渊没理他。
他知道那不是警告,是求他别碰真相。
可他从烧符袋那天起,就没打算躲。
他抬起手,指尖离镜面还有半寸,黑雾突然全收了进去。整个祭坛静得能听见血滴落地的声音。
镜面清了。
里面是他。
披着旧尸袍,手里拎着九幽铃,正一刀捅进一个无面人的胸口。那人没有脸,全身灰白,像块风干的腊肉。而他下手极狠,铃铛直接插进对方心口,还拧了一圈。
画面定住。
他皱眉。
不对劲。
他记得那一幕。那是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场景——斩杀尸王,终结诅咒。可现在再看,动作顺序变了。他不是在杀,是在……献祭。
镜头倒退。
他看见自己把铃铛塞进尸王胸膛,然后退后一步,跪下,磕头。接着,尸王抬手,把他拉起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走向地底深处。
再倒退。
更多画面闪现:火堆旁,一个赶尸人自焚;山崖边,另一个割喉谢罪;海底洞窟里,有人抱着铜铃跳进井口……每一个死法都不同,但最后都会变成那团无面的东西。
而每一个死去的铃主,临终前最后一眼,都在看他。
看着现在的他。
他猛地闭眼,掌心按住九幽铃。
“借壳问命。”
不是对尸体用,是对这镜子。
一股冷流顺着指尖冲进脑子,但他没感觉到亡魂残留。没有执念,没有怨气,只有一段段被刻进时间里的记忆,像碑文一样排好队,等他来读。
他睁开眼。
灰白瞳孔缩了一下。
他明白了。
父亲那晚不是被邪祟害死的。他是故意让尸变发生,就是为了逼他捡起铃铛。七代铃主,没人是意外死的。他们都是被“选中”的,而选他们的人……
是他自己。
第一个点燃铃火的,是百年前那个走进地底的赶尸人。他封印失败,魂魄散了,可执念不灭,于是立下轮回之契:每一代铃主,都是他的一部分。活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最后都会回归本体,成为那具无面尸王的养料。
而他自己,就是源头。
他喉咙发紧,想笑,结果咳出一口血。
“合着我忙活这么久,”他抹了把嘴角,“其实是在给自己修坟?”
话音落,镜面忽然震动。
千万道光影炸进来。
他看见自己在不同年代走路:穿麻衣的,披官服的,戴镣铐的,抱婴儿的……每一个都是他,每一个都死于非命。有的被活埋,有的被雷劈,有的被族人乱石砸死。可死后,魂都没散,全被吸进地底,汇成那团东西。
最可怕的是,每次重生,他都会“觉醒”一次九幽铃。
不是觉醒。
是重启。
命运早就写好了剧本,他只是照着念。
他踉跄一步,膝盖差点软下去。
这时候,后背传来一点温热。
阿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他的肩。她还是昏迷的,可那只手却动了动,像是在抓他。
他低头看她。
她脖子上的胎记正一闪一闪,蓝光微弱,但没灭。
他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你当年……是不是也这样抱着我?”
那时候他以为她在胡言乱语。
现在他懂了。
她不是在问他。
是在提醒他。
他已经忘了多少次把她放下,又带走。
他已经忘了多少次说“这次不一样”,然后重蹈覆辙。
他咬破舌尖,血喷在九幽铃上。
铃声轻轻一响,识海短暂清明。
他靠着阿箐的体温站直身子,低声说:“要是我是源……那这一世,我说了算。”
说完,他不再抵抗。
任由记忆洪流灌进来,冲垮神志,撕裂意识。
身体僵在原地,手掌仍贴着镜面,纹丝未动。
双眼翻白,灰雾翻涌,像两口即将枯竭的井。
头顶的新铃缓缓旋转,光扫过祭坛,照亮三个人影:一个昏死,一个垂危,一个站着,却像已经死了。
镜中画面再次变化。
不再是过去的片段。
而是未来。
一片荒原上,他独自行走,身后跟着无数无面之人。他们步伐整齐,铃声齐鸣。远处,一座巨大的石门缓缓开启,门内漆黑,唯有中央悬浮一面方镜,静静等待。
他的手还在镜面上。
指尖渗出血珠,顺着镜框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