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落下时,石阶上那圈血印还在渗湿气。
陈九渊没管它,往前一踩,整个人就撞进一股闷香里。不是刚才门缝飘出的那种混了腐味的安魂香,这味道纯得邪门——像是刚从棺材里捧出来的供香,烧到一半被人掐灭,又重新点上。
大殿比他想的还空。
四面墙挂着几十幅画像,整整齐齐,像祠堂排位。没人,没机关,连灰尘都扫得干净。香炉摆在正中案几上,炭灰还是温的,指尖探过去,烫了一下。
“有人前脚刚走。”阿箐靠在门框边,声音像砂纸磨铁,“走得不急,还知道熄火。”
小七蹲在地上,耳朵动了动,忽然抬手把左耳里的蛊虫掏出来。那虫通体银白,蜷成指甲盖大小,此刻正剧烈扭动,触须朝大殿西角抽搐。
“它闻到了。”小七咬牙,“和操控者纹章一个味儿,但更老。”
陈九渊没吭声,手里九幽铃贴着大腿外侧,温吞吞的,不像之前那样炸刺。他往前走了两步,铃铛突然轻震一下,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神。
他停住。
目光扫过最近的一幅画。
画的是个穿黑袍的男人,背手立在山崖边,脚下云雾翻腾。脸画得极真,眉骨高,眼窝深,右耳缺了个角。陈九渊没见过这人,可那身袍子他认得——引魂司制式,七代赶尸人祖传图谱里描过。
他伸手摸向画框。
“别碰!”阿箐低喝。
她已经撕下最后一片画皮,薄得透光,轻轻贴在画面上。那皮刚沾上去,就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似的弹开。
“它在看。”阿箐退半步,“整面墙……都在盯你。”
陈九渊眯眼。
再看那些画像——每一张,眼角都多了一道刻痕。三道弯线,中间穿一枚铜铃,正是操控者纹章。不是画上去的,是硬生生凿进木头里的,边缘还泛着暗红,像是渗过血。
他冷笑一声:“挺讲究,给死人脸上盖戳。”
话音落,九幽铃自己响了半声。
不是全音,像是被人捂住嘴喊出来的呜咽。铃身发烫,顺着掌心往骨头里钻热,又瞬间转冷,冻得他虎口发麻。
他知道这感觉。
上次这么难受,是父亲尸变那晚。
他咬牙,直接把手按上画框。
刹那间,所有画像同时睁眼。
没有眨眼的过程,就是原本闭着的眼皮,唰地裂开,露出浑浊的瞳仁。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转向他,静得可怕。
陈九渊没动。
他不怕鬼。干他们这行的,坟头抽烟都算日常。可这些眼神不一样——不是怨,不是恨,是认得他。
其中一幅画里,是个披发女人,怀里抱着婴儿。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嘴角忽然往上扯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抽筋。
“操。”小七往后退,“它们认识你?”
“不止。”阿箐声音发紧,“它们在等你。”
陈九渊缓缓松开手,画像们的眼睛却没闭上。他后退一步,所有脑袋跟着转动,眼珠卡在眶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九幽铃在他掌心疯狂震动,几乎要脱手飞出去。他用断脉命格强行压住,喉咙一甜,差点呕出血来。
“这铃……怕它们。”他抹了把嘴角,“不是怕,是认得出。”
“什么意思?”阿箐问。
“意思是。”他盯着最近那幅画,“这些不是普通铃主画像。这是‘标本’。每一个,都死在这纹章手里。”
小七忽然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他耳中的蛊虫已经爬到脖颈,整个身子绷得像弓弦。
“地下有东西。”他咬牙,“比我强十倍的蛊气,锁着……祭阵的味道。”
陈九渊看向大殿西角——那只蛊虫最初指向的地方。
一口青铜鼎摆在角落,高不过三尺,三足两耳,表面绿锈斑驳。鼎下石板颜色略深,边缘有一道细缝,若不趴近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你撑得住?”陈九渊问小七。
“死不了。”小七吐出口血沫,“但它快压不住了。”
陈九渊点头,走到鼎边,把九幽铃按在地上。心头血顺着指缝滴下,落在铃身,血珠滚了几圈,竟被铃面吸了进去。
嗡——
一声低鸣,阴线从铃中射出,贴地蔓延,直奔那条缝隙。刚触到石板,整块地面猛地一颤,阴线瞬间收回,铃铛在他手里抖得像风中的破锣。
“有东西封着。”他说,“活的,或者……曾经活过。”
阿箐踉跄过来,把最后那层画皮糊在脸上,勉强稳住气息。三人合力掀开石板,底下是向下的阶梯,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石阶上布满暗红色纹路,像是干涸的血槽。
“我先。”小七把蛊虫塞回耳朵,“它认得路。”
他往下走,脚步虚浮,但没停。陈九渊紧跟其后,九幽铃收在袖中,只留一丝阴气缠在指尖。阿箐垫后,手指抠着石壁,防止滑倒。
阶梯不长,十余丈就到底。
密室不大,四面石墙,中央是个三丈见方的血池。池水漆黑,表面浮着一层暗红纹路,蜿蜒如蛇,拼出的图案和还阳井底那个一模一样。
最瘆人的是池前。
百具尸体跪着,清一色戴青铜面具,双手交叠伏地,姿势统一得像模子里刻出来的。每一具都穿着引魂司黑袍,背后绣着铃主编号——从“壹”到“佰”,整整一百具。
“全是铃主?”阿箐声音发抖。
“替身。”陈九渊走近一具,伸手掀开面具。
底下没有脸。
只有一团凝固的黑泥,像是血液和灰烬搅在一起,塞满了颅腔。他放下面具,发现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壬午年,铃主亡,归坛奉祀。**
“和井边那句一样。”他回头,“不是预言,是记录。”
小七忽然扑到池边,耳朵里的蛊虫完全钻了出来,贴在池水上空盘旋。它越转越快,最后“啪”地炸成一团银雾,散在池面。
池水晃了一下。
没有波纹,只是整体下沉半寸,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部分。
“它在回应。”小七喘着,“这些尸体……不是祭品。是钥匙。”
“什么意思?”阿箐问。
“意思是。”陈九渊盯着池底,“他们没死透。魂被钉在这儿,日日夜夜,听着井底那张脸说话。”
他袖中的九幽铃突然安静了。
不是失去感应,是……臣服。
就像狗看见主人,刀遇见鞘,一种无法反抗的归属感。
他慢慢走到池边,蹲下。
黑水映不出人脸,只有一片混沌。可他盯着看了几秒,水面竟缓缓浮出一行字,像是有人用手指在泥里划出来的:
**你也快了。**
“操。”小七往后退,“它认得你?”
“不。”陈九渊盯着那行字,“它认得铃。”
阿箐忽然伸手抓住他肩膀:“别看太久,你眼睛……”
他抬头。
视线有点花,但还能看清。可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刚才那一瞬,他眼里闪过一丝灰白,和发动“借壳问命”时一模一样。
他站起身,环视这一百具跪尸。
“他们为什么戴面具?”
“因为脸不能看。”小七靠着墙,声音虚弱,“真正的铃主,最后都会变成井底那个东西。面具是用来封相的,防止他们的脸……提前变成它。”
陈九渊没说话。
他走到第一具尸体前,伸手去碰那枚青铜面具。
指尖离面具还有半寸,整座密室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地震。
是百具尸体同时低头,额头磕地,发出整齐的“咚”一声。
紧接着,池水开始冒泡。
不是沸腾,是缓慢地、一颗接一颗地鼓起黑泡,破开后散发出铁锈与焦发混合的气息。
九幽铃在他袖中发烫,越来越烫,像是要烧穿布料。
他没躲。
他知道这热度意味着什么。
不是警告。
是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