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笛在陈九渊唇边颤了一下,没响。
那双从地底裂隙里睁开的无瞳巨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空气里弥漫着湿腐的腥气,像是千年未翻的棺木被撬开了一条缝。阿箐的手还抓着他右臂,指尖冰凉。
“你眼睛……又灰了。”她说。
陈九渊没应,只是缓缓把骨笛从嘴边移开。灰白的视线扫过地面蛛网般的裂缝,枯叶正诡异地逆风滚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气流牵引着,朝东北方向滑去。他喉咙里还压着那声咆哮的回音——不是听见的,是直接炸在脑子里的。
“走。”他低声道,“三十步,水帘之后。”
小七趴在地上听了听,耳朵贴着石板,脸色发青:“底下还在喘,但……节奏变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还在硬吸气。”
没人问怎么办。三个人都清楚,退路早就塌了。
陈九渊咬牙撑起身子,左臂像被铁链一层层绞紧,尸毒已经爬到肩窝,动一下都像骨头在磨刀石上蹭。他抬手摇铃,九幽铃震出半圈阴线,在黑雾中勾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那是空气流动的断点,说明前方有遮蔽物改变了风向。
“不是自然形成的瀑布。”他说,“是门。”
阿箐没说话,撕下袖口一块布,咬破手指抹了血,按在画皮上。纸面泛起一层暗光,她抬手往前一甩。画皮飘进雾里,瞬间凝出一道虚影:一条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石梁,横跨深渊,尽头隐在垂落的水幕之后。
“我先探。”小七说着,从蛊囊里摸出三只通体漆黑、甲壳带蜡的虫子。这是她最后的耐腐蛊,裹了三层蜂蜡防蚀。
虫子刚飞出去两丈,还没靠近水帘,其中一只突然爆开,脓血溅在石梁边缘,石头当场嘶嘶冒烟,腐蚀出拳头大的坑。
“别碰那雾。”小七声音发紧,“沾了就烂。”
陈九渊啐了口血沫,舌尖一顶上颚,一口心头血喷在九幽铃上。铃身嗡鸣,三滴墨黑符水从铃舌滴落,他伸手接住,分别抹在三人眉心。一股凉意渗进脑门,耳边那些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暂时消了。
“过梁,贴边走,别看下面。”他说完,率先迈步。
石梁窄而滑,底下黑雾翻涌,隐约能看见断裂的树根和森白骨节在雾中浮沉。阿箐走在中间,一手扶墙,指尖划过岩壁时,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墙上有东西,细如毛发的红线缠在石缝里,碰到活物就往肉里钻。
她没吭声,把画皮往掌心一贴,血糊住红线,才勉强挣脱。
小七最后一个过,走到中途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差点栽下去。她本能伸手抓栏,结果袖子擦到雾气,布料当场焦黑剥落,露出底下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斑。
“快!”阿箐回头拽她。
三人连滚带爬冲过水帘,落地时膝盖砸在青石板上。身后石梁“咔”地一声塌了半截,雾气猛地合拢,像一张嘴吞掉了退路。
眼前是一座破败道观,门楣上三个字:“镇尸观”。
字是刻的,可边缘泛着湿漉漉的红光,像是刚用血刷过一遍。小七喘着气,下意识放出一只微型探路蛊,绿豆大小,通体透明。
蛊虫刚飞到门框上方三尺,整颗头突然炸开,身体抽搐两下,坠地时化作一滩黄绿色脓水,滋滋作响。
“结界。”小七声音发抖,“极阴秽,活物触之即腐。”
陈九渊盯着那三个字,灰白视线里,门框周围浮着一层肉眼难见的阴雾,像油膜一样缓慢流动。他想起《赶尸秘录》里提过一句:“符水净秽,三滴封魂。”
他再次咬破舌尖,血喷在九幽铃上,引动铃中阴气凝成三滴符水,洒向门框。符水落地,阴雾被冲开一道口子,但眨眼间又合拢。
“不够。”他说,“得有人把铃扔进去定住裂缝。”
“我来。”阿箐扯下腰间画皮,甩手缠住门环。铜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锈死了。她借力后跃,躲开门缝里突然窜出的一缕黑丝。
陈九渊深吸一口气,将九幽铃向前掷出。
铃飞入门内,骤然大震。一圈波纹扩散开来,硬生生将即将闭合的空间裂缝撑住。门框扭曲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手掰开。
“走侧墙!”小七喊。
三人贴着道观外墙绕行,藤蔓垂落,湿滑黏腻。小七抽出骨笛,轻轻敲地,前三步没事,第四步刚落,地面发出空响。她立刻收脚,改踩藤蔓,借力跃入道观院内。
院子里一片死寂。
正殿大门半开,门槛上积着厚厚一层枯叶,叶脉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生机。陈九渊走近,蹲下身拨开落叶,底下石板上刻着一圈符文,已经被磨得模糊,但还能认出是“锁魂阵”的变种。
“这地方不止关尸体。”他说,“它怕里面的东西出来。”
小七从怀里摸出最后三只蜡壳蛊,小心翼翼剥开外壳,让它们钻进落叶堆里。蛊虫顺着石板缝隙往下探,片刻后,其中一只突然僵住,接着整个身体缩成一团,不动了。
“底下有层空腔。”小七抬头,“很薄,上面铺了符石。人踩上去不会塌,但要是施法扰动……”
话没说完,殿内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谁在咳嗽。
三人同时绷紧。
陈九渊握紧九幽铃,一步步走向正殿。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缓缓推开。
殿内没有神像。
百具尸体整齐跪伏在地,背对门口,头戴青铜面具,双手捧幡,姿态如同朝拜。空气里那股低频嗡鸣更清晰了,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脉搏。
陈九渊发动阴线视界扫过全场——没有魂迹。这些尸体,连一丝游魂都没有。
“不是傀儡。”他低声说,“是活祭品。”
阿箐慢慢抽出一张画皮,覆在自己脸上,模仿其中一具跪尸的姿态,缓缓跪下。时间一点点过去,画皮没被触发,但她眼角突然渗出黑血,顺着脸颊流下。
“他们在呼吸。”她声音发颤,“很慢……但确实在吸气。”
小七指着最前排一具尸体脚下:“你看那叶子。”
一片枯叶卡在尸体袍角和地面之间,边缘正在极其缓慢地卷曲——那是体温导致的干燥反应。
“还活着?”小七瞪眼。
“被抽了魂,但肉身维持着。”陈九渊盯着最近那具尸体,面具上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判官印。他抬起手,指尖蘸血,在眉心画了个逆三角。
“借壳——问命。”
九幽铃微颤,一声轻响。
刹那间,他脑子里炸开一幅画面:一个穿道袍的老者,手里拿着同样的青铜面具,正把它按进一个活人脸上。那人张嘴想叫,可声音被面具堵住,眼珠暴突,手指在石板上抓出五道血痕。
面具落下最后一角时,那人眼球瞬间灰白,身体缓缓跪下,双手自动捧起幡旗。
画面戛然而止。
陈九渊猛地抽回神识,喉头一甜,咬牙咽了回去。他看向那具尸体,发现对方捧着的幡旗底部,有个极小的编号:柒拾叁。
“他们不是祭品。”他声音沙哑,“他们是守卫。”
阿箐缓缓起身,画皮烧成了灰,从脸上簌簌落下。她盯着百具跪尸,忽然道:“这些面具……是不是都一样?”
陈九渊眯眼细看。
不一样。
每具尸体的面具纹路都有细微差别,像是根据脸型定制。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
最前排左侧第一具尸体,面具右侧裂了一道缝,裂缝边缘,沾着一点暗红的苔藓。
和骨笛笛孔里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