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软软地垂着,像是骨头被抽走了一样,整条胳膊无力地挂在肩膀上。左手指节发白,死死抓着竹筏的边缘,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混着江水,一滴一滴落在裂缝里。
阿箐蹲在他旁边,喘得厉害,像刚跑完一场拼命的逃命。小七倒在另一边,嘴里还在冒血泡,可手却始终没松开那只小小的蛊虫。
陈九渊没看她们。
他的眼睛盯着血旗上的白面判官,瞳孔灰白,像蒙了雾的玻璃。可在那片模糊中,一条极细的黑线正从对方的面具缝隙里钻出来,连向血雾中央——那不是气息,是阴线的主脉,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条都粗、都沉,像一根埋在地下几百年的铁链。
“原来不是阵养人。”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是你被它戴着。”
阿箐猛地抬头:“什么?”
“那面具。”他动了动下巴,“不是你戴它,是它戴你。血雾动的时候,它先动;你抬手,是它让你抬的。你早就做不了主了,你是桩子,它是阵眼。”
江面一下子安静了。
白面判官站在残破的血旗上,没说话,也没动。可那根黑线突然颤了一下,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
陈九渊扯了扯嘴角,牙龈全是血:“你想杀我?那你刚才就不会在幻境里说‘你还活着,是因为有人替你死了三次’这种话。你恨我,但你更怕——怕这阵破了,你也散了。”
他顿了顿,左手慢慢摸向胸前的九幽铃。
铃身的裂口还在微微跳动,像有东西在里面呼吸。
“所以我不用赢你。”他说,“我只要让你动手就行。”
阿箐明白了。
她一把扶起他,故意让他的右臂晃荡着垂下来,整个人歪歪斜斜,像随时会倒下。她咬紧牙往前走,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在泥水里拖出长长的痕迹。
“快走!撑不住了!”她大喊一声,顺手把半截画笔狠狠砸进江心,溅起一大片水花。
血旗之上,白面判官微微偏头。
风停了,血雾缓缓旋转,像一口煮到一半就熄火的汤。
阿箐拖着陈九渊退向江心的礁石群。那些石头高低错落,像一群蹲着的鬼影。她贴着最外侧的一块巨岩停下,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低声问:“要几个?”
“三个。”他闭着眼,“最大的那块,中间矮的,还有右边凸出的。我要他分不清哪个是真的。”
她没再问,直接咬破指尖,血珠顺着指腹滚落。第一张画皮符贴上岩石,她以血为墨,勾出一个人影——佝偻着背,左手撑膝,胸前挂着一个裂口的铃铛。
第二张符,她画的是站着的人,头微微仰着,像是在看天。
第三张最难。她得让那个人看起来……快要断气了,却又还握着最后一丝力气。
她撕开袖子,蘸着伤口里的血,在石头上画出手指的颤抖,画出喉结的抽动,甚至画出嘴角那一缕将断未断的血丝。
最后一笔落下时,她指尖一掐,阴线的微光顺着符纸游走,在三具假影身上流转起来。远远看去,就像真有三个重伤未死的赶尸人藏在礁石间,一个比一个更接近崩溃。
她扶着陈九渊缩进最深的一道石缝,压低声音:“好了。”
他没睁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风吹过来,带着湿漉漉的腥臭味。
血旗上的白面判官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招魂幡尖指向最大那块礁石上的假影。没有嘲讽,没有喊话,就这么静静举着幡,像在等一个确认。
一秒。
两秒。
第三秒,他嘴角忽然扯了一下。
“还想跑?”他开口,声音不再冰冷,反而透着一丝疲惫,“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明明快死了,还要往前爬几步。”
话音落下,幡影如刀。
百米长的血旗轰然斩下,直劈那块刻着“垂死陈九渊”的巨岩。
石头炸开的瞬间,阿箐猛地掐诀!
画皮符最后一丝灵力爆发,模拟出九幽铃碎裂时的震荡波——那种能刺穿神识的独特嗡鸣,在江面上短暂回荡。
就在那声“铃响”响起的一刹那,白面判官的面具“咔”地裂开!裂纹从左眼蔓延到下颌,一道黑气喷出,像蛇一样扭了几下,又硬生生缩了回去。
江面的血雾猛地一颤,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开始往内收缩。原本密不透风的雾墙出现缝隙,露出底下漆黑的江水。浮尸列阵的动作也乱了半拍,有的甚至原地转了个圈,像是失去了指令。
陈九渊睁开了眼。
灰白的瞳孔映着面具上扩大的裂痕,他轻轻吸了口气,喉咙里发出类似笑的声音:“成了。”
阿箐靠在他身边,累得手指都在抖:“他就信了?真以为打碎了你?”
“不是信。”他摇头,“是他想信。他需要确认——确认这仇是真的,确认这恨有意义。所以他宁愿赌一把,也要亲手砸了那个‘我’。”
他抬起还能动的左臂,指尖轻轻碰了碰胸前的九幽铃。
铃没响,但裂口深处,那团黑液的旋转慢了下来,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现在。”他低声说,“他面具裂了,阵眼受损,血雾变薄,指令延迟。接下来……”
话没说完,阿箐突然伸手按住他肩膀。
“他动了。”
只见血旗残影中,白面判官缓缓低头,手指抚过面具的裂痕。他没看假影废墟,也没扫视其他礁石,而是……缓缓转向了他们藏身的方向。
风又起了。
带着一丝极淡的腐香。
那是面具内部才有的味道——陈九渊闻过一次,就在他神识冲进对方脑袋的那一刻。
他知道,对方没完全被骗。
但他也不怕。
“来啊。”他喃喃,“再近点。”
阿箐屏住呼吸,手悄悄摸向最后一张符。
白面判官抬起手,这次没挥幡。
他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面具的裂口。
一下。
两下。
第三下,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整个江面:
“你说我是桩子。”
“那你呢?”
“你是不是也早就——”
他顿了顿,面具缝隙中闪过一抹暗红。
“——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