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那只没脸的手掌,五指张开,冲着陈九渊的方向,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招。
不是抓,也不是指,就是招。
像在叫孩子回家吃饭。
陈九渊盯着那动作,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他忽然开口:“它……为什么只看我?”
声音不大,但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
阿箐肩膀一抖,笔尖在泥地上划出半道歪斜的线。小七抬头,眼白泛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长老跪在符纸残烬前,念咒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人答话。
风停了,井口的黑雾却翻涌得更急,裂缝里的嗡鸣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某种节奏——像心跳,又像敲铃。
过了几秒,长老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眼珠盯着陈九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本薄册子。封面是暗褐色的,皱巴巴的,边缘卷曲,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人皮。
“《苗疆镇阴录》。”他声音沙哑,“三十年前,你爹封印那天,我亲手记下的。”
陈九渊没动。铃铛在他膝上,纹路隐约组成了个“陈”字,和他肩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长老翻开一页,墨迹发黑,画着一个人跪在井口,胸口插着半截铁链,手里握着一只青铜铃,血顺着铃身往下滴。旁边一行小字:“陈氏第七代主,断脉承铃,自愿献祭,封无面于还阳之下。”
“自愿?”陈九渊冷笑,“他要是自愿,怎么不告诉我?怎么让我在山外当了十几年流民?怎么让我亲眼看着他被人拖进雾里,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长老没反驳,只是把书往前递了递:“你看清楚,那晚不是邪祟反噬,是他自己割开胸膛,把铁链穿进去,再用铃铛钉住心口,把自己活活锁在井口。”
陈九渊手指抽了一下。
阿箐咬牙,撕下袖口一块布,蘸了自己肩上渗出的黑血,在地上临摹那幅图。画到一半,她手腕一颤,血线歪了。但她没停,继续画——那个佝偻的背影,那只握铃的手,还有从胸口延伸出去的铁链,深深扎进地底。
小七盯着那幅画,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老子三年没放的本命蛊,今天全赔进去了。”说着,他咬破指尖,一滴血落在画中人手上,随即弹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轻轻放在血迹上。
虫子刚触到地面,身体猛地一僵,外壳瞬间焦黑,像被火燎过。但它没死,反而微微颤动,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别让渊儿回来……铃不能断……”
是陈父的声音。
沙哑,疲惫,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力竭。
陈九渊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
“你说什么?”
小七脸色发青,一手按住蛊虫,一手撑地:“这是他最后留的意念,刻在阴线缝里的。只有带血的活虫能听出来。”
“别让渊儿回来?”陈九渊声音发抖,“他怕我回来?他怕我看见他这样?还是……他根本不想让我走这条路?”
“都不是。”长老低声说,“他怕你知道真相后,会跟他做一样的选择。”
“什么选择?”
“用命换命。”长老抬手指向井口,“每一代陈家铃主,只要血脉未断,就必须在三十岁前回来,以心口血引符,把尸王再压三十年。可你爹是断脉命格,没人告诉他这个规矩。他是自己查秘录、翻古籍,一点点拼出来的。”
陈九渊怔住。
“所以他明明可以逃,可以躲,可以装不知道?”
“但他回来了。”长老盯着他,“而且他知道自己一旦回来,就再也走不了。所以他把你送走,烧了祖宅的符袋,让你彻底脱离赶尸门。他宁可你恨他,也不愿你背这口钟。”
陈九渊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地上都没察觉。他一把抓起铃铛,冲着长老吼:“那他为什么不带走我?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长大?凭什么让我以为他是死在我面前?!”
话音未落,铃铛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他自己摇的。
是铃自己响了。
一声。
紧接着,第二声。
第三声……
九声连响,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撞动。
井口的无面尸王猛地一顿,吸气的动作停了下来。裂缝中的嗡鸣也骤然减弱。
陈九渊喘着粗气,手还在抖。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铃差点失控——他的情绪太乱,引动了阴线反噬。
阿箐慢慢站起来,肩上的布条已经被黑血浸透。她走到陈九渊身边,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在他背上。
小七啐了口唾沫,把焦黑的蛊虫收进囊中:“吵也没用。人都死了,骨头都化了,你还想让他跳出来跟你道歉?”
陈九渊低头看着铃铛。
灰白的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他慢慢蹲下,手掌贴在地面裂缝边缘。指尖顺着那道烧焦的符文滑进去,沿着阴线往深处探。
起初什么都没有。
然后,一丝极微弱的波动,像风吹过蛛网,轻轻碰了他的识海一下。
再碰一下。
重复,不断重复。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一段执念,固执地回荡在封印的最底层。
两个字。
守住。
守住。
守住。
陈九渊整个人僵住。
那是他父亲的念头。
不是怨恨,不是不甘,不是遗憾。
只是“守住”。
像一句遗言,也像一道命令。
他缓缓跪了下去,双膝砸进碎石里,手仍贴着地面,仿佛怕那丝波动消失。
阿箐默默蹲下,重新拿起画笔,在地上补完最后一笔——那根贯穿陈父胸口的铁链,深深扎入井底,另一端,缠在九幽铃上。
小七靠在石后,喘着粗气,手指还在摸蛊囊,但已经没力气再放虫了。
长老合上《镇阴录》,捧在胸前,重新跪回符纸前,开始低声念诵镇魂词。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灯。
陈九渊没再说话。
他把铃铛抱在怀里,额头抵着青铜表面,闭上眼睛。
灰白的瞳孔深处,倒映着井口那具正在下沉的尸体。
它的右手,依然举着,掌心朝外。
像是在等谁回应。
又像是在确认,钥匙是否已经归位。
夜风再次吹过枯树,树叶没响。
阿箐肩上的布条被风吹开一角,黑血顺着锁骨往下淌,在泥地上积了一小滩。
小七抬起眼皮看了眼陈九渊,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
长老的诵念声越来越轻,几乎听不见。
陈九渊忽然睁开眼,盯着井口,低声问:
“如果我不回去,它是不是早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