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衣领,冷得像有人往脊梁沟里倒冰碴。他一只脚踩在门外泥水里,另一只还卡在门槛上,膝盖打滑,差点跪下去。
可那根线绷着。
银灰色的阴线从门缝底下钻出来,笔直地扎进雨幕,通向十步外槐树下的影子。它没动,也不叫,就那么跪着,怀里搂个褪色的红布娃娃,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分不清哪是水,哪是灰。
陈九渊喘了口气,把铃铛往怀里塞了塞。那玩意儿还在发烫,像是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铁块。他抬起另一只脚,整个人栽进雨里,泥浆溅了一脸。
“操……”
他抹了把脸,往前挪。每走一步,眼眶就抽一下疼,耳朵里嗡嗡响,像是有群蜜蜂在颅内筑了巢。他现在看什么都蒙着层灰纱,连自己的手都像泡发的死人皮。可偏偏那条线越来越清楚,粗得快赶上鞋带了。
走到槐树底下,他停住。
老妇低着头,嘴唇一张一合,却没声音。他蹲下来,伸手想碰她肩膀,指尖刚靠近,那根阴线“啪”地断了。
空气颤了一下。
她整个人开始变淡,像墨汁滴进水缸,边缘糊开,眼看就要散。
“别别别——”他慌了,脑子里蹦出一句烂熟于心的口诀,“魂断路绝,血祭可续……你大爷的,这会儿信不信都得试。”
他咬破舌尖,嘴里顿时一股血腥味。一口血喷在掌心,又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黄符纸——那是守夜时顺来的驱煞符,早过了效,边角都发霉了。他顾不上那么多,用指头蘸血,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八个字:“太上敕令,归途引魂”。
写完手都在抖。
他伸手去扶老妇额头,把符纸贴上去。再咬一口舌头,又喷了口血在符上。
青火“呼”地燃起来。
不是红焰,也不是蓝光,就是一种说不出的冷青,烧得悄无声息,连雨都浇不灭。火苗绕着符纸转了一圈,钻进她眉心。
她猛地一震。
身形重新凝实,头缓缓抬了起来。
半张脸焦黑,像是被火燎过,皮肉蜷缩,眼眶塌陷。另一半却还能看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皱纹里夹着泪痕。
“我儿……”她开口,嗓子像砂纸搓木头,“还在矿下……”
声音不大,可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他脑仁里。
“哪个矿?”他问,嗓音干得冒烟。
她没答,那只完好的眼睛转向东南方向。嘴唇又动了几下,还是那句:“还在矿下……三年了……没人挖出来……”
话没说完,她突然哆嗦起来,怀里的布娃娃“唰”地化成灰,随风飘散。她整张脸扭曲了,嘴咧到耳根,像是想起什么极痛的事,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又硬生生咽回去。
地上那根阴线重新浮现,比刚才更粗,颜色也更深,像一条活过来的蛇,直指东南。
他盯着那线,心里咯噔一下。
清水镇?他知道那个地方。三年前塌过矿,死了十几号人,后来官府封了洞口,说地脉不稳,再没人敢进去。可眼下这条线,明摆着是要他往那儿走。
“你儿子……是不是叫阿满?”他试探着问。
老妇没反应,只是呆呆望着东南,仿佛魂已经先一步飞过去了。
他低头看怀里的铃铛。铜面温热,中心那口“井”泛着微光,像是在催他做决定。
他忽然想起自己爹。
那年冬天,雪下得比坟头还厚。他爹背着一口棺材走夜路,走得慢,但一步不差。他说赶尸不是为了钱,是送人回家。哪怕他们回的是黄土,也得走完最后一程。
后来他爹死了,死在一次返程途中。尸体被人发现时,手里还攥着半截引魂幡,脸朝家的方向。
他当时烧了符袋,以为能烧掉这一切。
结果呢?
铃铛认主,阴眼已开,退路早就没了。
他深吸一口冷气,雨水呛进喉咙,咳了两声。
“行。”他说,“你要找儿子,我帮你找。要是人真埋在下面,我替你把他背出来。”
话音落,那根阴线轻轻一颤,像是点头。
他站起身,腿还在软,可脚步没停。转身就往东南方向走,泥水溅上裤管,一步一个坑。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
老妇还跪在那儿,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和青火一起熄了。只剩地上那根线,清清楚楚,一路延伸过来,缠在他左脚鞋底,像条认主的狗。
他没再看第二眼。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他摸了摸铃铛,确认还在。舌尖伤口又裂了,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咸的。
走了半里地,前方出现岔道。一条往南是野猪岭,一条往东通清水镇。他停下,低头看地。
阴线毫不犹豫拐向东。
他刚要迈步,忽然觉得不对劲。
铃铛烫得厉害。
不是之前那种闷热,是烫手,像刚从沸水里捞出来。他掏出来一看,铜面冥纹竟在跳动,一明一暗,跟心跳似的。
他皱眉,正要收回去,眼角余光扫到路边草丛。
有东西在动。
不是风吹,是贴着地皮爬的那种动静。他蹲下身,拨开湿漉漉的草叶。
一只死老鼠。
肚皮朝天,眼睛没了,爪子却还在抽搐。最怪的是,它背上趴着一条细线——银灰色,和阴线一模一样。
那线一头连着老鼠,一头扎进土里,方向……正是清水镇。
他盯着那线,喉咙发紧。
这他妈不是引魂,是铺路。
整个野外,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死物,被阴线串着,像珠子一样连向那个塌了三年的矿洞。
他慢慢站起身,把铃铛塞回怀里。
左手按住腰间短刃,右手攥紧铃铛,迎着雨,继续往前走。
一步,两步。
鞋底沾着阴线,像踩在看不见的蛛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