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那一下震,不是风刮的。
陈九渊站在井边,手指还搭在裂纹边缘,凉意顺着指腹往上爬。他知道刚才那震是活的——不是幻觉,也不是地脉乱颤,是铃自己醒了,像睡醒的狗,抖了抖耳朵。
他没回头,只低声说:“别喘粗气,蛊虫要炸了。”
小七立刻闭嘴,连鼻孔都不敢煽动。她手腕上那只金丝线缠着的蛊囊正微微鼓起,像是里面有东西在啃壳。阿箐蹲在地上,指尖沾了点唾沫,抹在画笔第三根毛上,这是她紧张时的老毛病,改不掉。
“阴线断了三百多年,”陈九渊盯着脚底黑土,“但没死透。”
他说完,咬破中指,血滴在铃身裂缝里,没流,直接被吸进去。紧接着,他低喝一声:“引!”
没有响声传出来,可三个人都听见了——那九声铃音不在耳朵里,在骨头缝里,一声比一声深,最后一声像是从天灵盖凿进去的钉子。
他眼珠翻白,视野一黑,再亮时,地上多了条幽蓝色的细线,从井口裂痕钻出,蜿蜒向前,穿过雾墙,直指东边。那光不晃,也不灭,就像一根绷紧的弦,谁踩上去,就得跟着它走。
“找到了。”他说。
阿箐抬头:“你眼睛……”
“瞎不了。”他甩了甩头,把血甩掉,“看多了就习惯了。”
话没说完,他抡起铃铛砸向地面。青铜撞黑土,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敲在棺材板上。地面裂开三寸,那条阴线猛地一跳,腾空而起,浮在半空,宽了两指,成了能踏人的桥。
“走!”他一把拽住两人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骨头捏碎。
三人跃上阴线。
脚下那光撑得住人,但软,每一步都像踩在冻住的河面上,底下有东西在动。小七刚站稳,耳边就传来一阵窸窣,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又听不清内容。
“别听。”陈九渊走在最前,左手握铃,右手按在腰侧旧伤上,“听见什么都当放屁。”
小七点头,咬破舌尖压住心神。她知道这不是普通赶路——这是踩在阴阳交界的命脉上,一步错,魂就被扯走。
走出不到二十丈,前方雾气突然翻涌,像锅烧开的水。一张张脸从黑雾里挤出来,全是死相:眼眶塌陷、嘴角撕裂、舌头外翻,有的还在滴血。它们不叫,只是盯着,嘴巴一张一合,重复同一个词:
“回不去。”
陈九渊脚步没停。
那些脸越聚越多,最后汇成一人形轮廓,高大、瘦削,脸上覆着惨白面具,只露出一双灰眼。黑袍无风自动,袖口垂下一条脐带似的黑丝,末端消失在雾里。
“人间已布傀尸阵。”白面判官开口,声音像是从井底捞上来的锈铁,“你带她们回去,不过是送葬。”
陈九渊冷笑:“你他妈算哪根葱?也配给我定命?”
他右手一扬,三道黄纸符飞出,边缘泛着蓝火。符纸贴上黑雾的瞬间,轰地炸开,火光呈环状扩散,那些脸尖叫着扭曲、融化,判官虚影也被掀退半步,面具裂了一道缝。
“你在怕。”陈九渊往前踏一步,铃铛轻晃,“怕我回来,怕我把账算清楚。”
他眼中阴线骤亮,看清了那黑丝的流向——不是通向雾中,而是斜插向下,扎进地底。有人在借判官的影子说话,真身藏在下面。
“想拦我?”他抬脚,踩碎一道残余阴气,“那你得亲自来。”
三人继续前行。
阴线开始轻微震颤,像是被人从另一头拉扯。陈九渊每走十步就摇一次铃,铃音细如发丝,缠在光线上,加固它的形状。他能感觉到,人间那边有人在动阵,试图截断这条归途。
“他们在调傀尸。”小七忽然说,“我蛊虫临死前传回来的动静,节奏跟催命鼓一样。”
阿箐抿着嘴,手指一直按在画笔上。她没说话,但眼神扫过四周雾气,总觉得哪里不对——太安静了,连风都没有,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别管外面。”陈九渊头也不回,“现在咱们走的是死人路,活人管不到这儿。”
话音刚落,前方雾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微弱天光。那光淡灰,带着晨色将明未明的冷意,照在阴线上,映出三人拉长的影子。
“快到了。”他说,“边界就在前面。”
小七松了口气,刚想活动下僵硬的手腕,忽然察觉脚下一沉。
阴线塌了一截。
她低头,发现那光桥正在变薄,像快烧尽的香头,边缘开始剥落。她立刻喊:“线要断!”
陈九渊转身,铃铛横举,正要再震一次,却见阿箐猛地抬手,把画笔往自己掌心一划,鲜血溅在空中。
“别!”他吼。
可已经晚了。
血未落地,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攫取,化作一道猩红痕迹,补入断裂处。阴线重连,色泽却由幽蓝转为暗红,宛如浸透陈年血渍的布条。
陈九渊抓住她手腕:“你干什么!”
“我没别的本事。”阿箐抽回手,脸色发白,“但我血能认路。”
小七盯着那红线,心头一紧:“这血……怎么不凝?”
话音未落,那红线突然一抖,竟顺着阿箐伤口逆向钻入,似要倒灌回她体内。
陈九渊反应极快,一掌拍在她肩井穴,截断气血逆行。阿箐闷哼一声,险些跪倒。
“有人借你的血认主!”他紧盯阴线,“是陷阱——这线不是我们开的,它是等着我们自己踩进来!”
远处雾中,飘来一声轻笑。
非判官之声。
是个女人,尾音拖着湘西老调,悠悠荡荡:“九伢子……你爹当年,也是这么傻。”
陈九渊浑身一僵。
那声音他听过——烧符袋那夜,祖屋梁上曾有人哼过同样的调子。但他从未见过那人。
“谁?”他低吼。
无人应答。
唯有那红线蠕动不已,如活蛇般沿阴线朝人间方向攀爬。
小七迅速从蛊囊取出一只铁壳虫,捏碎外壳,将绿色黏液涂于三人鞋底。她咬牙道:“防牵引,最多撑一刻钟。”
阿箐倚靠陈九渊肩头,呼吸急促:“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别说废话。”他扶稳她,“你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他望向那道天光缝隙,不过百步之遥,可如今每一步皆可能是绝路。
他握紧九幽铃,低声说:“下次我开路,你们跟紧。”
然后他抬起左脚,踏上那条染血的阴线。
铃铛轻晃,发出一声极细的鸣响。
红线猛然一颤,宛若受惊毒蛇,骤然绷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