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掌心的“井”字里流出来,一滴一滴掉在九幽铃的裂缝上。
陈九渊没动。
他不敢动。右臂已经不听使唤了,整条胳膊发灰,皮肤裂开,里面有黑丝在爬,顺着筋往上走。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在吃他的骨头,咬他的命。比疼更可怕的是——它好像知道该往哪走。
他知道这是魂引线反噬,是尸王留下的印记在拉他回去。
但他还是抬起左手,用沾血的指尖碰了碰铃身。
“再看一眼……就一眼。”
话刚说完,铃没响。
铃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撞了一下。
眼前黑了。
不是晕过去,也不是做梦,而是一段记忆冲进了脑子。
画面断断续续:
三百年前,下雨天,一个穿黑袍的人站在坑边,背影弯着,左肩有块胎记——和他的一样。
那人手里拿着一把锈刀,刀尖滴血,脚下躺着一具没有脸的尸体,四肢扭曲,胸口插着三根钉子。黑袍人跪下,把尸体推下坑,嘴里念着一段咒语,声音怪,还带着哭腔。
然后他拿出一个青铜铃,割破手掌,按在铃上。
响了九声。
天地变了颜色。
坑底传出吼声,地面裂开,一股黑气冲上来,又被铃声压了回去。黑袍人喘着气,转身走向另一具尸体——是个老人,长得像他父亲。
他亲手把父亲钉进棺材,埋进地脉,嘴里说:“儿啊,对不住,这债……得你来还。”
到这里,画面没了。
陈九渊猛地睁眼,一口黑血喷出来,溅在铃上,烫得他嘶了一声。
原来不是敌人。
从来都不是。
所谓的“无面尸王”,根本不是什么邪物,是他自己三百年前被切下来的那一部分——因为不肯死,不肯轮回,被他自己封印了。而“还阳井”也不是解毒的泉水,是打开封印的钥匙。只要他靠近,就是自己回来,完成复活。
命运不是轮回。
是绳子。
早就套在他脖子上,等他自己拉紧最后一扣。
他想笑,结果牵动伤口,又涌出一口血。
“合着我忙活这么久,是在给自己收尸?”
话刚说完,耳边响起一声冷笑。
不是风,也不是幻觉。
是白面判官的声音,直接钻进脑子里,像虫子在爬。
“你现在才明白?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其实你一直在走它安排的路。你救的人,杀的鬼,破的阵——全都是为了让你回来。”
陈九渊闭着眼,不说话。
他知道这声音是假的,是精神攻击,是对方借魂引线残余的影响在搅乱他。可问题是……他说的,他信了。
因为太合理了。
断脉命格?只有血脉断过的人才能启动铃铛。可他家七代单传,哪来的“断”?除非……他本就不属于这一世。
赶尸秘录残卷?说是祖上传的?可小时候他根本没背熟,现在却能张口就来,像是刻在骨子里的。
还有那具带胎记的浮尸——他一直以为是父亲的意识,可现在想想,那动作,那语气,那一声“快走”,不像父亲护孩子,倒像前辈提醒后辈别踩坑。
他就是那个坑。
他还躺在地上,手指抠进泥里,指甲翻了,也不觉得疼。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不是浮尸那种拖地的声音,是活人的,急,还喘着气。
阿箐先到了。
她一身是血,符纸碎了挂在衣服上,像脱了一层皮。看到他倒在这儿,脸色一下子白了,冲过来就要撕袖子给他包扎。
“别碰我。”他哑着嗓子说,“血有毒。”
阿箐的手停住了。
她低头看他右臂,黑丝已经爬到肩膀,皮肤开始发青发绿。她咬牙,还是拿出画笔,蘸了朱砂,想画一道封脉符。
笔尖刚碰到他手臂——
“啪!”
笔断了。
两截木头掉进泥里,朱砂洒开,红得很刺眼。
可下一秒,那些粉末慢慢动起来,聚成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归队者死
阿箐愣住了。
她盯着那四个字,嘴唇发抖,抬头看他:“我们……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陈九渊没回答。
小七也到了,跑得踉跄,脸色惨白。他一把抓过陈九渊的手腕,刚摸到脉,整个人猛地往后缩,像被烫到。
“你的魂线……”他声音发抖,“在分裂。一条往地下走,一条往江面飘,中间缠着黑丝……你不是中毒,你是……快被自己撕开了。”
没人说话。
风吹着,带着尸臭。远处浮尸还在走,蓝眼睛连成一片。
阿箐蹲下来,手指指着那四个字:“‘归队者死’……你不是在阻止复活,你就是它要等的人。我们一路帮你找线索、破机关、炸傀儡阵,其实……全是在给你铺路?”
陈九渊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但我知道一件事——那口井,必须去。”
“你疯了?”小七喊起来,“你没听懂吗?你进去就是开门!是你把自己放出来!到时候谁分得清哪个是你,哪个是它?”
“分不清也得去。”他举起左手,把掌心的“井”字给他们看,“你们看清楚,这字是谁刻的?是我用石头划的。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为什么不是‘逃’,不是‘停’,不是‘死’?为什么是‘井’?”
他看着他们,眼神浑浊但很亮:“因为它一直在等我写这个字。从我拿到铃那天起,每一步都在往那里走。我不去,浮尸不会停,江水不会退,老道的仇没人报,我爹也不会安息。”
“可你去了,你就没了!”阿箐声音都破了,“你会变成另一个白面判官,变成三百年前那个把自己锁住的疯子!”
陈九渊没反驳。
他慢慢收回手,握紧拳头。
血顺着指缝滴下,落在铃上,一圈一圈晕开。
远处,一具浮尸突然停下,转头看向这边。
接着,第二具,第三具……
越来越多的蓝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们。
魂引线绷得直直的,像被重新拉正了方向。
小七咽了口水:“它们……感应到你了。”
阿箐一把抓住他左肩:“你还清醒吗?告诉我你还清醒!”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笑,又像是疼。
“清醒得很。”他说,“所以我才不怕。”
他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坐起来。右臂已经废了,肺像被玻璃扎着,他还是站直了身子。
铃滚到他腿边,裂缝朝上。
他伸手捡起来,抱在怀里。
冰凉。
很重。
“我不是来阻止它的。”他低声说,“我是来问它——当年为什么不肯走。”
说完,他抬头看向东南方。
那边没有光,没有路,只有一片荒地,和一条隐约可见的黑线,从尸王倒下的地方,一直延伸出去。
他左手还攥着那块碎石,手指发白。
风吹过,吹起他半头白发,剩下的黑发一根根变灰。
他不动。
就这么坐着,抱着铃,像一尊还没立起来的石像。
阿箐忽然发现,他掌心那个“井”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往外渗黑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