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在江面晃了半寸。
陈九渊没动,铃铛还攥在手里,血顺着裂缝往下滴,一滴砸进水里,一圈涟漪都没泛起来。他眼睛是灰的,盯着三具青铜尸一步步往前走,脚底踩着阴线,像踩在琴弦上,每一步都让整片水域震一下。
小七舌头底下含着那枚蛊卵,硌得牙根发酸。他没敢咽,也没敢咬,就那么含着,像是嘴里叼了块随时会炸的石头。
阿箐退到了筏尾,指尖划破掌心,血混着墨,在画皮符上勾最后一笔。她动作很轻,连呼吸都压扁了,生怕惊了谁。
“我去。”她说。
陈九渊眼皮都没抬:“你去什么?送死?”
“不是送死。”她把笔尖抵在眉心,“是让他们看个热闹。”
话音落,她咬破指尖,血抹上脸,手腕翻转几下,皱纹、斑痕、老年斑,一层层往上堆。衣袍无风自动,肩背佝偻下去,整个人矮了半截,拄着一根虚幻的拐杖,颤巍巍地往岸上走。
江边那道模糊人影一直站着,披黑袍,戴斗笠,守在香阵外沿,像根插进土里的桩子。现在,他视线转了过来。
阿箐走得慢,脚步拖沓,嘴里开始念叨:“儿啊……娘给你烧纸来了……路钱备好了,别在底下受苦……”
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活脱一个乡下老妇来给淹死的儿子送行。
黑袍人没动,手搭在腰间铜铃上,眼神冷。
阿箐继续往前,走到香阵边缘时,脖颈处忽然浮出一道青紫掐痕,深陷皮肉,像是生前被人活活勒死。她脚步顿了一下,嘴角却咧开,笑得更哀了。
黑袍人瞳孔一缩。
就在那一瞬,她脸上皮肤开始剥落。
不是撕,不是烂,是像蜡油融化一样,一层层往下塌,露出底下猩红嫁衣、倒竖长发、赤红双目。嘴角裂到耳根,无声张开,一股阴风从她口中卷出,直扑守阵邪修面门。
邪修猛地后撤,双手结印,一道黑气横挡胸前。可那一瞬间的失神已经够了。
陈九渊闭眼。
铃铛轻震三声。
魂识离体,顺着阴线疾射而出,像一根针扎进对方识海。
眼前一黑。
然后是光。
一间密室,四壁漆黑,地面铺着褪色祭毯。五六个黑袍人围坐一圈,中间摆着一口铜盆,盆里水波荡漾,映出的正是江面战局——竹筏、浮尸、三具青铜尸步步逼近,还有阿箐化身厉鬼的瞬间。
“有意思。”一个声音冷笑,“画皮惑敌?小把戏。”
另一人抬手掐诀,水镜画面微微扭曲,像是要反向追踪入侵者。
陈九渊立刻抽身。
魂识归窍那一秒,喉头一甜,血直接涌到嘴边。他没吐,咽了回去,但右肩那股钝痛突然炸开,像是有把锈刀在里面来回锯。
“有人在看。”他睁眼,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用的是水镜通灵术。”
小七眉头一跳:“能看见我们?”
“不止看见。”陈九渊抹了把嘴角,“他们在调度。刚才那招画皮,他们全程看着。”
阿箐站在原地,脸色惨白,指尖还在滴血。她没再变回来,就这么站着,嫁衣猎猎,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娘。
“所以……我们现在说话,他们也听得见?”小七低声问。
“不一定。”陈九渊盯着江面,“水镜只能传影像,听不到声音。但他们能猜。每一个动作,都是信号。”
小七啐了一口:“真他妈憋屈。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掉,还得演给他们看。”
“那就演。”陈九渊低头看铃铛,裂缝里的血膜缓缓旋转,“但他们以为我们在挣扎,其实我们在找他们的眼睛。”
“你是说……反盯回去?”阿箐问。
“不是盯。”他抬起手,指尖在铃身划了一道,“是挖。”
小七愣了:“你还要进去?”
“一次不够。”陈九渊闭眼调息,灰白瞳孔渐渐稳定,“刚才只看到画面,没看清谁主阵。而且……”
他顿了顿。
“水镜边缘有符纹,不是黑幡教的路数。有人借他们的阵,看我们。”
阿箐皱眉:“第三方?”
“不知道。”陈九渊睁开眼,“但既然能接入水镜,就一定留了痕迹。只要再进一次,我能顺着那道符线摸过去。”
小七直接摇头:“你肩上的毒都快爬到脖子了,再催铃,命当场就得折一半。”
“那就不催。”陈九渊把铃铛塞进怀里,布条重新缠紧,“我换个方式。”
他转向阿箐:“你还能再画一次吗?”
阿箐没回答,只是把画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血珠滚落,在空中拉出半道弧线。
“能。”她说,“但不能再用老妪。他们已经防着这一招。”
“不用骗人。”陈九渊冷笑,“这次,我们画个‘祭品’。”
小七一怔:“你是说……假死?”
“不是假。”陈九渊盯着江心祭坛,“是让他们以为,铃主快撑不住了,阳寿耗尽,心脉断裂,尸体即将被阵法吸收——变成下一具守坛尸。”
阿箐明白了:“我画一具……正在尸化的铃主?”
“对。”他点头,“你画我在竹筏上断气,铃铛脱手,阴线倒流回江底。越真越好。”
小七咂舌:“这要是骗过了,人家真把铃铛收走了怎么办?”
“不会。”陈九渊摸了摸怀里的铃,“它认主。外人碰,反倒会触发反噬。”
“那你呢?装死的时候万一出岔子?”
“有你们在。”他看了两人一眼,“一个画局,一个护局。我魂识离体,顺着刚才那道符线反溯,至少能看清幕后那人长什么样。”
江面风停。
三具青铜尸在十步外站定,鬼火般的目光扫过竹筏,却没有再靠近。
浮尸群依旧保持着收殓姿势,像一场永不结束的葬礼。
阿箐开始动笔。
这一次,她画得极慢。每一笔都蘸血,每一划都带着颤抖。她在竹筏中央画出陈九渊的轮廓——仰面躺倒,面色铁青,七窍渗血,胸口插着一道虚符,象征心脉崩裂。铃铛从他手中滑落,链条垂入水中,阴线如蛇般逆游而下,直指江底祭坛。
小七蹲在一旁,指尖掐着最后那只铁甲蛊的命脉,随时准备让它爆成一片血雾,打断任何突袭。
陈九渊躺了下去。
他闭眼,呼吸放至最缓,心跳压到近乎停滞。灰白瞳孔缓缓退散,体温骤降,皮肤泛出尸斑般的青灰。
阿箐最后一笔落下。
画中“尸体”与真人重合。
刹那间,江面阴风大作。
三具青铜尸同时抬头,望向天空。
江底祭坛传来一声低鸣,像是某种仪式即将启动。
陈九渊魂识离体,顺着记忆中的符线疾驰而去——穿过水镜,逆流而上,钻进那间密室的阴影角落。
他看见了。
铜盆旁,一只干枯的手正搭在水面。
指甲漆黑,指节扭曲,腕上缠着一条褪色红绳,绳头系着半枚残破铜钱。
那铜钱,刻着一个“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