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的裂缝里,原本往下滴的血,忽然停了。
那血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在裂口边缘凝成一圈暗红的薄膜,微微鼓着,竟像有生命般轻轻颤动。陈九渊的手还卡在缝里,指尖发麻,整条胳膊像是被冰水顺着骨头往里灌,冷得刺骨。他没敢松手——就在刚才那一砸下,他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铃响。
是铃在“哭”。
一声极细极轻的呜咽,仿佛从地底深处爬上来,顺着血膜钻进耳朵,直刺脑仁。他眼前一黑,又猛地亮起,战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雾。
雾中有座断桥,横跨在无底深渊上。桥面铺满碎骨,底下翻滚着漆黑的浪,浪头时不时甩出半张人脸,转眼又被吞没。他就站在桥头,手里握着一只完整的九幽铃,铃身乌黑,金纹流转,和现在这破烂模样完全不同。
桥的另一端站着一个人。
白衣白脸,脸上没有疤痕,眼神却比现在的他狠十倍。那人袖中藏着一面染血的小幡,血正一滴滴渗出来。他开口说话,声音清亮,还未嘶哑:
“你守规矩,我破规矩,谁活得久?”
话音刚落,黑浪轰然炸开!一只没有脸的尸手猛地拽住他的脚踝。他低头一看,胸口竟插着半截残镜——正是如今白面判官手中拿着的那块。
画面碎了。
现实猛地撞回来,陈九渊踉跄一步,差点跪倒。鼻腔一热,鲜血涌出,顺着下巴滴落在铃上。裂缝里的血膜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刚刚吞下了什么,胀得更开了。
白面判官站在断树下,掌心的旧伤正在流血,阵图一角已被染红。他盯着陈九渊,眼神变了。不再是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而是……像是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你……”他嘴唇微动,却没说完。
陈九渊没理他。他抬起左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手指擦过嘴角,舌尖早已溃烂,再咬也感觉不到疼。可他还是狠狠碾了一下,痛意让混乱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
他在心里默念《守魂诀》,一句接一句,像钉子一样,把散乱的魂魄一点点敲回原位。
“魂归位,魄守舍……三魂不散……七魄不离……”
念到第三遍时,体内乱窜的尸毒终于缓了一拍。他睁开眼,正对上白面判官的目光。
“原来不是我成了你口中的怪物。”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是你亲手把我变成它的。”
话音落下的一瞬,体内某根线“啪”地断了。
不是崩塌,是贯通。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脊椎底部冲上头顶,他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交错,掌心相对,像是捧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这个姿势陌生又熟悉,仿佛前世做过千百遍。
逆魂印。
还未结成,只是雏形,可空气却已开始震颤。
七具傀尸的脚步同时一顿。
风停了半秒,黑幡轻晃,地上的血纹也黯淡了一瞬。那根连接白面判官与傀尸的阴线,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动,轻轻弹了一下。
白面判官脸色骤变,抬手就要压阵。
可陈九渊先动了。
他没攻人,也没毁幡。而是单膝跪地,左手撑住裂开的铃,右手维持着手印,整个人像一根扎进地里的桩子。铃缝中的血膜开始缓缓旋转,一丝极淡的幽蓝光纹顺着裂缝爬出,贴着地面蔓延,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七具傀尸的脚底。
没人发现。
连他自己都没看清是怎么做到的。
但他知道,这一招不在《赶尸秘录》里,也不是老仆曾经提过的任何术法。它是“本来就会”的,就像小时候听过的一首童谣,忘了词,一听旋律就全想起来了。
白面判官察觉不对,手中残镜猛地一震,想要催动阵法加速。可七具傀尸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线,黑幡扬起的角度偏了半寸,阴网流转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停滞。
就是这一瞬。
陈九渊抬头,右眼里灰白褪去,一抹金光一闪而逝。
“你说我是容器?”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可你忘了——”
他右手缓缓收拢,仿佛掐住了命运的咽喉。
“容器里装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话音落下的刹那,七具傀尸的眼窝同时一颤,绿火剧烈摇晃,如同风中残烛。其中一具甚至膝盖微弯,几乎要跪下去。
白面判官终于变了脸色。
他死死盯着陈九渊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不是算计、不是嘲讽的表情。那是惊疑,夹杂着一丝藏不住的慌乱。
“不可能……”他喃喃道,“那道封印明明锁死了你的记忆,三百年前就……”
陈九渊没听完。
他感觉到那股冷流正向四肢扩散,体内的尸毒像是遇到了天敌,暂时退缩。但代价也随之而来——左眼视野开始发灰,耳鸣嗡嗡作响,鼻血越流越多,滴在铃上,又被裂缝吸走。
他知道撑不了多久。
这具身体早就该垮了,全靠一口气撑着。而现在这口气里混入了前世的记忆,反而更烫、更灼人。
可他不能倒。
一旦倒下,傀尸立刻会恢复,阵法闭合,还阳井底的东西将彻底苏醒。
他撑着铃,慢慢站起来,动作僵硬,像一具刚被牵上线的尸体。右手印诀未散,反而更加稳定。他能感觉到,空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连接着他和七具傀尸——不是阴线,而是另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赶尸人与客尸之间最原始的契约,比血脉还深。
他往前迈了一步。
左脚落地的瞬间,七具傀尸齐齐一震。
白面判官后退半步,残镜横在胸前,掌心的血流得更快了。
“你以为觉醒一点记忆就能逆转?”他声音冷下来,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你现在这副样子,跟当年被我推下断桥时有什么不同?狼狈、挣扎,自以为抓住了真相,其实不过是轮回里的一粒尘埃。”
陈九渊没回答。
他抬起右手,对着最近的一具傀尸,轻轻勾了勾手指。
傀尸没动。
但他知道,它想动。
它体内的魂核在颤抖,像是被唤醒了一瞬,又被强行压制。
他咧嘴一笑,血从牙缝渗出。
“你说我是尘埃?”他声音嘶哑,“那你告诉我——尘埃,能不能烧了你这破阵?”
他猛地将右手向下压去。
不是攻击,是“召唤”。
掌心那团虚火骤然一缩,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是锁链断裂。
七具傀尸的绿火同时熄灭了一瞬。
白面判官胸口一闷,踉跄后退,残镜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弹了两下。
陈九渊站在原地,右手仍维持着下压的姿势,指尖微微发抖。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是前世的力量透过裂缝漏出来的一缕风。真正的“逆魂印”,他还不会用,甚至不知道怎么完整施展。
但他不怕了。
有些事,一旦想起来,就再也骗不了自己。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裂铃,血顺着裂缝淌下,滴入泥土的瞬间,地面浮现出半个模糊的符文——不是今世的文字,而是引魂司的古篆。
他抬起头,直视白面判官。
“三百年前,你夺我面容,封我为尸王。”
“现在,我回来了。”
他举起铃,对准对方,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这次,轮到我来讨债。”
白面判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残镜躺在泥中,映不出一丝光。
七具傀尸静立如碑,眼窝空洞。
陈九渊的右眼里,灰白褪尽,金色的光芒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