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传来一声叹息,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心里。
陈九渊站在原地没动,阿箐和小七也没动。老仆站在三步开外,手里还攥着那块红布,像是忘了要收回去。
风从林子深处吹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铁锈混着烂草,又湿又闷。陈九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皮肤底下好像有什么在爬——一根看不见的线,不快,但稳稳地往心口走,就像有人拿针一点点扎进血管里。
他抬脚,往前走了一步。
脚刚落地,怀里的铃铛忽然轻轻颤了一下,不是响,是抖,像是和心跳对上了拍子。
“走。”他说。
没人问去哪儿。阿箐把符纸塞进怀里,小七把竹筒别在腰上。老仆没跟上来,只站在原地,望着他们三人一步步走进密林深处。
林子里的阴线早就断了,碎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飘在半空,像被人撕破的旧布条。陈九渊走得慢,每一步都踩着铃铛的节奏,舌尖抵着上颚,嘴里泛起一丝血腥味。
走到第三棵树时,地上的阴线突然分了叉。
整整七条,整整齐齐地裂开,黑得发紫,弯弯曲曲伸向不同方向。
小七蹲下,从腰间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陶罐,掀开盖子——里面一只虫子正用六条腿扒拉着罐壁,触须抖个不停。
“活死气。”他低声说,“有人在这儿埋过没化成尸的魂,阴线被污染了。”
阿箐盯着那七条线,忽然撕下袖口一块布,咬破手指,在额心画了个血印。血顺着眉骨流下来,她闭眼,再睁眼时,瞳孔泛起一层油光,像是蒙了层膜。
“中间那条。”她说,“颜色不一样。”
陈九渊点头,把铃铛贴在掌心,轻轻一敲。
嗡——
七条阴线同时震了一下,只有中间那条,跟着铃声慢了半拍。
“就是它。”他说。
小七拧紧陶罐盖子,又掏出一颗蛊卵,捏碎扔在最左边那条阴线上。卵壳刚落地,虫还没爬出来,就“啪”地炸成一摊灰。
“三十步内必死。”他收回手,“这东西连探路都不配。”
陈九渊没说话,继续往前走。阿箐紧跟在他身后,小七殿后。三人排成一列,踩着那条微微泛金光的阴线,一步一步深入林中。
越往里走,空气越沉。树皮开始渗出黑水,叶子全都卷曲发黑,地面浮着一层滑腻的苔藓,踩上去像踩在腐烂的肉上。陈九渊右腿又开始发麻,胸口压着引魂甲,呼吸越来越重,像扛着石头走路。
走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前方树林突然空了出来。
一个圆形洼地,直径约十丈,四面环树,树干扭曲成拱门的模样,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出来的。洼地中央,有一口井。
井不大,青石垒成,边缘刻满了符文,可大多已被烧得残缺不全。七道粗如手腕的铁链从井壁穿出,缠着破旧的黄符,链身不断轻轻震动,发出低低的“嗡”声,听久了,耳朵里像有蚂蚁在爬。
陈九渊停下脚步。
铃铛在他怀里发烫。
阿箐额心的血已经干了,但她没擦,反而抬手按住左肩——那里有个胎记。衣服底下传来“滋滋”的声音,像是热铁贴上了湿皮。
“它知道我们来了。”她说。
小七没说话,默默打开竹筒一条缝,锁阴蛊在里面振翅,寒气溢出,在地上凝成一圈白霜。
三人缓缓靠近。
离井还有十步时,耳边突然响起哭声。不是人哭,也不是鬼叫,更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语,声音叠在一起,听不清说什么,只觉得心烦意乱。陈九渊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闪过几个模糊画面: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站着,手里拎着铃铛,脚下是一片血泊。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铃铛上,低喝:“镇!”
铃铛一震,杂音瞬间退去。
这时,老仆不知什么时候赶了上来,跪在十步外,对着井口重重磕了三个头,嘴里喃喃:“阴门永闭,血脉为誓……”
铁链的震动稍稍减缓,但仍在轻颤。
五步处,三人站定。
井壁上刻着八个字:“阳极生阴,井中有门”。
陈九渊盯着那行字,喉咙突然发紧。他认得这字体——和他家祖屋门楣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铁链又抖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井底传来。
“渊儿……”
陈九渊猛地抬头。
“别靠近……你会变成它……”
是父亲的声音。不是记忆里的,而是此刻正在说话,每一个字都带着井底的湿气,钻进耳朵,顺着脊椎往下爬。
阿箐突然踉跄一步,往前扑去。
陈九渊反应极快,一把拽住她后领,将她拉回来。可她左肩的衣服“刺啦”一声裂开,胎记完全暴露出来——青黑色的纹路仿佛活了一般,迅速向上蔓延,眨眼间爬到了脖颈。
她眼神空洞,嘴唇微动:“它在叫我……我听得见它的呼吸……就在下面……它等了很久……”
小七立刻抽出竹筒,掀开盖子,锁阴蛊飞出,在阿箐头顶盘旋一圈,翅膀扇出寒气,罩住她全身。她身子一僵,颤抖稍缓,但胎记依旧发黑,像墨汁在纸上晕开。
陈九渊单手将她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摸出引魂甲胸前的铜扣,狠狠压在她肩头。铜扣滚烫如烙铁,胎记“滋”地冒烟,阿箐闷哼一声,终于清醒过来。
“撑住。”陈九渊说。
她喘着气,抬头看向井口,声音发抖:“那不是你爹……那是它在模仿……但它认得我……为什么?”
没人回答。
陈九渊盯着井口,喉结动了动。
“我知道你要什么。”他低声说,“但我还没输。”
铁链静了一瞬。
然后,又是一声轻颤。
他没动,手还压着阿箐,铃铛在怀里滚烫,皮肤底下的那根线,已经爬到了心口。
风刮过树梢,沙沙作响。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山里练引魂步。那天也起了风,父亲站在断崖边,回头看他,说:“走阴的人,不怕鬼,怕的是自己变成鬼还不自知。”
现在,他站在井前,终于懂了那句话。
他低头看阿箐,她靠在石头上,脸色发青,锁阴蛊绕着她飞,翅膀上的光一明一暗。小七守在一旁,竹筒没合上,额头全是汗,显然撑不了太久。
老仆退到了林子边缘,影子缩在树后,只露出半张脸,静静望着这边。
陈九渊缓缓松开手,站直身体。
他看着井口,声音很轻,却像刀劈进石头里:
“你说我会变成你……可你,是不是也曾是我?”
铁链轻轻一响。
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