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渊的手还轻轻碰着那枚铜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爬进骨头里。他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破庙里的夜晚——整个人空荡荡的,只剩一口气撑着不倒。但这一次,他心里清楚,该往前走了。
阿箐蹲在地上,炭笔刚碰到石板就断了。她盯着那截黑乎乎的笔头,没去捡,也没换一支。小七靠着墙角坐着,怀里抱着的蛊囊软趴趴的,连一丝动静都没有。三个人都明白,老道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不是答案,而是点燃火药的引线。现在,火已经烧到了脚边,退无可退。
“走。”陈九渊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们谁都没再回头看那石台,也没回头张望。风还在吹,可原本乱绕的阴线不再打转了,开始朝一个方向延伸——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坚定地指向东北方。陈九渊用阴眼扫了一眼,心里顿时有了数:那是陈家沟的方向。
山路比之前更难走。不是因为泥泞或陡峭,而是空气越来越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每走一步,手腕上的尸毒就像活了一样,往上爬一寸,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回应着什么。小七中途吐了一口黑血,擦都没擦,咬着牙继续往前挪。阿箐一直没说话,右手紧紧按着左肩,胎记的位置隐隐发烫,但她没画符,也不敢画。
天快亮的时候,村子到了。
陈家沟不像个有人住的地方。墙塌了一半,瓦片散落在院子里,井口被青石封死,连只野狗都不见踪影。三十一个孩子?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有的逃了,有的死了。剩下的这些屋子,风吹一年,雨淋十年,早就该烂透了。
可就在村口那棵枯槐树下,站着一个人。
白发苍苍,背有点驼,拄着一根乌木拐杖。衣服洗得发白,但缝得整整齐齐。他就那么站着,不动,也不出声。额头上有一点红,像是用朱砂点过的。
阿箐猛地停下脚步,手指掐进了掌心。
她看见了——那个人脚下,没有影子。
小七怀里的蛊囊忽然抖了一下,又立刻缩成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命脉。
陈九渊没停。他一步步走近,阴眼一开,灰白色的视野中,老仆身上缠着七八根阴线,细如蛛丝,从四面八方拉扯过来,钉进他的脚底、头顶、胸口,像被人用线吊着演皮影戏。可这些线不断,也不散,反而有节奏地微微颤动,仿佛在传递某种讯息。
“少爷。”老仆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深井底下浮上来的,“您回来了。”
陈九渊没应,只问:“你是谁?”
“陈家长年守宅的仆人。”老头缓缓抬头,眼睛浑浊,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三十年前,您父亲把我留在这里,等您回来,开启密室。”
“我爹让你等我?”
“他说,铃主归位那天,就是密室开启之时。”老头抬起手,袖子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暗纹,和陈家祖传的引魂符边角一模一样,“我没走,也不敢走。只要离开这棵树一步,我就散了。”
陈九渊看着那道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人,是执念。有人用符法把一段记忆、一份忠诚,硬生生钉在这具躯壳里,让他活着不像活,死了不算死,只为等这一天。
“带路。”他说。
老仆转身,拐杖点地,发出闷响。三人跟在后面,每走一步,空气就更沉重一分。院门自动开了,腐朽的门轴居然一声都没响。正厅的梁柱歪斜,唯独供桌上的香炉还立着,里面的灰烬还没凉。
后堂角落有一扇暗门,嵌在墙里,看不出缝隙。老仆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他咬破指尖,血滴进门边的凹槽,石板这才缓缓滑开,露出向下的石阶。
阿箐想画符探路,笔尖刚碰地,咔的一声断了。
小七撒出一把驱魂粉,粉末落地就凝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灵气。
“别试了。”陈九渊低声说,“这儿不认外力。”
他掏出九幽铃,抹了一滴心头血,轻轻一摇。
铃声只响了半声,就被吞没了。可在阴眼里,却炸开一片蛛网般的光——无数阴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全都指向石阶尽头。那里像一口黑洞,吞噬着所有亡魂的去路。
他第一个迈步。
石阶往下,越走越窄,越走越冷。尸毒在手臂上蔓延,刺得神经发麻,但他没停。老仆走在最后,嘴里开始低声念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铃主归位,阴门勿启……铃主归位,阴门勿启……”
密室到了。
门一开,阴风扑面。四壁刻满符文,漆黑如墨;地面阴线密布,交织成阵。中央摆着一具铜棺,通体无光,盖子严丝合缝。棺身上八个字,深深凿入铜中:九幽引魂,阴门永闭。
陈九渊上前两步,手中的铃铛突然自己震了一下。
铜棺也跟着颤了。
他呼吸一滞。
“别过去!”老仆突然横身拦住,“那里面封的不是尸体,是话!您父亲临走前,把自己的最后一口气,炼进了这棺材里!他说,只有您来了,才能听见。”
陈九渊没动。
“他还说,若您拿了铃,就千万别碰它。若您还没拿铃……那就赶紧走。”
“他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因为他知道,”老仆声音沙哑,“断脉命格的人,这辈子逃不出自己的命线。您烧了符袋,逃了三十年,可只要铃响一次,您的脚就会往这儿挪一步。他算准了。”
陈九渊盯着铜棺,手慢慢抬了起来。
“别碰铃铛。”阿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他没理她。
手指离棺盖还有三寸时,铜棺猛地一震,像是里面有东西撞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棺材里传出——
沙哑,疲惫,带着雨夜的湿气。
“渊儿……”
陈九渊的手僵在半空。
“别碰铃铛……它不该再响了……”
是父亲的声音。
一字一句,和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一模一样。
小七靠在墙上,脸色发青,蛊囊彻底不动了。阿箐退到墙角,左手死死按住肩头的胎记,指节发白。老仆站在门口,身影已经开始模糊,像是随时会化成一阵烟。
陈九渊没退。
他站在原地,手还悬着,铃铛在掌心发烫,越来越烫,仿佛要自己跳起来鸣响。
铜棺又震了一下。
棺盖上的八字铭文,突然渗出一丝黑气,顺着地面的阴线,悄悄爬向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