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摩擦初现,律法为尺
初平元年(公元193年)的初冬。
寒意悄然笼罩了北疆。安北城的城墙在无数民夫、辅兵乃至归附胡人壮丁的奋力协作下,已初具雄浑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守护神,在黄河“几”字形大弯的南岸扎下扎根。城内,规划中的官署、营房、仓库地基已然平整,部分主体结构正在抓紧封顶,以应对即将到来的严寒。城外,新划分的垦殖区里,来自并州腹地的移民们,赶在土地彻底封冻前,完成了自家屋舍最后的加固和越冬柴火的储备。
然而,与这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并存的,是潜流暗涌的矛盾。胡汉杂处,语言不通,习俗迥异,加之生存资源的竞争,摩擦如同荒野上的枯草,一点火星便能引燃。
这一日,刚从周边巡视营地返回安北城临时将军府的赵云,尚未卸甲,便接连收到了两份急报。
第一份来自城外新设的“垦殖三区”。一名叫张老五的汉民移民,清晨发现自家圈养的两只羊羔不见踪影,只在圈栏外的泥地上发现了几个模糊的、不同于汉人常穿鞋履的脚印,以及一小片染色的粗羊毛线。张老五一口咬定是附近游牧的“胡獠”偷了他的羊,纠集了十几户同样来自内地的移民,手持锄头棍棒,寻至最近的一个归附胡人部落——“白羊部”的临时营地外,高声叫骂,几乎酿成械斗,幸得巡逻的并州军小队及时赶到,暂时将双方隔开。
第二份报告则来自户曹掾司马芝的副手。数个归附较早的胡人部落首领,包括白羊部的阿罗盘,联袂求见,言辞恳切却又带着不满,抱怨州府划定的草场“水草不甚丰美”,且与汉民新垦的田亩过于接近,担心来年春耕后,汉民会进一步侵占他们放牧的土地,甚至怀疑州府在分配资源时偏袒汉人。
两份报告摆在赵云的案头,让他英挺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深知,这绝非孤例。建设与融合的道路上,此类冲突几乎不可避免。处理得当,则规矩立,人心安;处理不当,则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
“去请贾法曹、司马户曹,还有陈校尉,即刻前来议事。”赵云沉声下令,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凝重。
片刻后,法曹掾贾逵、户曹掾司马芝,以及负责安北城周边治安与部分军务的猎豹营校尉陈锋,齐聚将军府那间尚且简陋的议事堂。
赵云将两份报告内容告知三人,然后目光首先投向贾逵:“梁道,律法乃定分之器。此事,依《并州律》及《归附胡族安置令》,当如何处置?”
贾逵面容严肃,一丝不苟地回应:“将军,律法面前,当一视同仁。汉民张老五失羊,指认胡人盗窃,此乃刑案。然,仅凭脚印与羊毛线,不足为证,需实地勘查、搜寻赃物、询问人证,方可定论。其聚众持械,冲击他族营地,虽未酿成血案,亦已触犯《并州律》中‘寻衅滋事、危害治安’之条,按律当拘押训诫,并视情节处以罚金或劳役。”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胡人部落抱怨草场不公,此乃行政纠纷。需核查当初划定草场之记录舆图,派员实地勘验水草状况,并与汉民垦区边界对照。若确属划分不当或沟通不清,则需依《安置令》予以调整或解释;若其无理取闹,亦需依律申饬,维护州府政令之权威。”
赵云点头,贾逵的回答严谨而周密,完全遵循了“律法至上”的原则。他转而看向司马芝:“子华,胡人于草场分配心存疑虑,你主管户籍田亩,如何看待?”
司马芝沉吟道:“将军,划分草场时,我等已尽量考虑各部落人口、牲畜数量及历史放牧习惯。然河套之地,水草分布本就不均,且汉民垦荒亦需靠近水源,二者确有冲突之处。下官以为,此事关键在于‘明晰’与‘沟通’。需派精通胡语、熟悉牧事的吏员,携带图册,与各部首领再次实地确认边界,详细解释划分依据。同时,或可引导部分靠近汉民区的部落,尝试小范围半定居,在划定的草场内建设固定越冬营地,并学习储草技术,以减少对季节性游牧的完全依赖,缓和冲突。”
“陈校尉,治安维稳,乃你职责所在。”赵云最后看向陈锋,“目前态势,可能控制?”
陈锋虽出身猎户,但历经战火与治理历练,已沉稳许多,他抱拳道:“将军放心,猎豹营已加派巡逻小队,重点监控垦区与胡人营地交界地带。末将已严令,无论汉胡,凡有持械聚众、意图私斗者,立即驱散,首要分子先行扣押。目前局势已在掌控,但若根源不除,恐防不胜防。”
听完三人的汇报与分析,赵云心中已有决断。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文武,声音清晰而坚定:“主公常言,‘臣服汉化,律法为尺’。今日之事,正是践行此理念之试金石。我等处理,不仅要平息事端,更要让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汉胡,都明白一个道理——在此地,纠纷不由刀剑解决,而由律法裁断;资源不靠强抢夺占,而靠规矩分配。”
他迅速下达指令:
“贾法曹,你亲自带队,携仵作(检验人员)、通译,前往张老五家中及白羊部营地,仔细勘查,搜寻证据,分别询问当事人及周边可能目击者。务必查清羊羔丢失真相,是盗窃,还是走失,或是野兽叼走?查明之前,不得妄下结论。涉事双方,凡有违律之举,一律按律处置,绝不偏袒!”
“司马户曹,你组织人手,重新核查安北城周边所有草场划分记录与现状,特别是投诉最多的几个部落。邀请各部首领,由你亲自带队,实地踏勘,倾听其诉求。若确有不当,报我核准后,可做微调;若属误会或贪求,则需耐心解释,严明纪律。同时,将你方才所提‘引导半定居、储草过冬’之策,形成条陈,详细论证后上报州牧府。”
“陈校尉,你的人马继续保持警戒,确保贾法曹、司马户曹办案过程中,无人敢于干扰或动武。同时,通告全军及所有移民、归附部落:即日起,凡民间纠纷,须先报官处置,私自动武者,不论有理无理,皆从严惩处!”
“诺!”三人齐声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贾逵的行动雷厉风行。他带着精干队伍,先是仔细检查了张老五的羊圈,确认有外力破坏痕迹,但并非专业窃贼所为,更像是某种动物撕扯或莽撞之人弄坏。随后在通往白羊部营地的路上,他发现了几处断续的羊蹄印和挣扎痕迹,最终在距离白羊部营地尚有半里地的一处灌木丛中,找到了那两只瑟瑟发抖的羊羔,旁边还有一只被咬死的野狐。显然,羊羔是被野狐拖出羊圈,中途挣脱,躲入了灌木丛。
真相大白。贾逵当即召集张老五及当时参与闹事的移民,以及白羊部首领阿罗盘,当众宣布调查结果。张老五满面羞愧,连连向阿罗盘及并州官府道歉。贾逵依据《并州律》,对张老五“诬告反坐”(虽非故意,但行为已构成滋扰)及聚众闹事的行为,处以三日劳役(参与修补官道)及罚没相当于一只羊的五铢钱。同时,他也严厉告诫阿罗盘及白羊部众人,日后若遇此类事情,当首先报官,不得私下与汉民冲突。
另一边,司马芝的工作则更需要耐心。他带着厚厚的图册和几名熟悉牧事的吏员,与阿罗盘等几位首领,骑马巡视了争议草场。他一边指着图册上的标记,一边用尽量浅显的语言(通过通译)解释划分的依据:哪里是考虑到冬季背风,哪里是预留的夏季牧场,哪里因为靠近水源且土地相对平整,计划未来引导小规模农耕。他并未一味让步,对于确实水草丰茂却被抱怨“太小”的草场,他详细计算了该部族牲畜数量与草场承载力的关系,证明目前的划分足以维持。但同时,他也发现了一处边界确实存在歧义,一片长满优质牧草的小河谷,在图上标记模糊,导致汉民垦荒队误以为是可开垦荒地,已经清理了部分灌木。司马芝当场裁定,此片河谷仍归胡人部落放牧,已清理的土地作为补偿,从州府官田中划拨等量土地给垦荒队,并立下醒目的界碑,明确划分。
阿罗盘等人看着司马芝一丝不苟地核对图册,实地测量,耐心解释,甚至为了边界问题与同行的汉人吏员据理力争,维护他们的权益,心中的不满和猜忌渐渐消散。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图纸和计算,但他们看到了并州官府处理事情的“规矩”和“认真”,这与他们过去遇到的,要么一味压迫,要么毫无章法的汉人官员截然不同。
事情的处理结果,由赵云签发的安民告示,以汉胡两种文字,张贴在了安北城的城门、各移民聚居点及归附部落的营地里。告示详细说明了张老五失羊案的调查过程与判决依据,以及草场边界复核与调整的情况,并再次严申《并州律》与《归附安置令》的权威。
寒风依旧凛冽,但安北城内外的人心,却因这柄名为“律法”的尺子,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汉民们知道,只要遵纪守法,他们的财产和努力会得到保护;胡人们也明白,只要服从管理,他们的传统权益也能在这套新的秩序下得到尊重,甚至有机会获得更好的发展。
将军府内,赵云听着贾逵和司马芝的回报,微微颔首。他站在窗前,望着城外苍茫的原野和更远处连绵的阴山山脉。
“摩擦不会止于此,”赵云缓缓开口,像是在对身后的同僚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但只要我们始终持此‘律法之尺’,公正量度,耐心疏导,再大的坚冰,也终有融化之时。这,才是主公所要的‘汉化’,非是强令其改易服饰,强迫其背诵诗书,而是让其从心底认同并自愿遵循我们共同的秩序与规则。”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将此次事件处理之详细经过与得失,形成文书,快马报予晋阳州牧府。此例,当可为日后治理新附之地,提供借鉴。”
并州在北疆的统治,就在这一次次摩擦的调解与律法的践行中,悄然深化,将根须扎向更深的土壤。
下一章预告:暗流涌动,边城砺刃。 安北城的秩序初定,胡汉融合渐入佳境。然而,败退的草原狼王并未死心,派遣暗刃潜入河套,谣言如毒草般在归附部落间滋生,诡异的“盗窃”与“袭击”事件再次发生,意图点燃仇恨的火焰。赵云与贾逵能否再次以律法与证据,撕开嫁祸的阴谋?陈锋的猎豹营如何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与看不见的敌人展开生死追猎?看并州文武如何在内稳民心、外御暗流的双重考验下,将安北城真正锻造成永不陷落的北疆基石。敬请期待第九十八章《暗流涌动,边城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