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县政府办公室,李志强推门进来时,脸色有点怪。
“林县长,农业局那边刚送来文件,说智慧农业试点因为‘技术标准存疑’,需要‘暂时中止’,等省级专家组复核通过才能继续。”
林凡接过文件扫了一眼,跟上次的说辞大同小异,只是这次盖的是农业局和市场监管局联合公章,看起来更正式了点。
“知道了,放这儿吧。”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李志强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林县长,马县长那边……昨天下午,市场监管局张局长去他办公室坐了半个多小时。”
“嗯。”林凡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李主任,你去跟罗浩丰说,试点先停。设备别拆,就摆在那儿,但所有数据采集、培训都暂停。对外就说,尊重上级部门意见,等复核。”
李志强愣了一下:
“真停啊?那王武他们……”
“停。”林凡转过头,眼神平静得有点吓人,“不仅停,你再去跟罗浩丰交代,让他明天去县里开会的时候,不小心抱怨几句,就说林县长为了这事愁得睡不着,兴元那边还催得紧,两头不是人。”
李志强脑子转得快,隐约明白了什么:“我懂了。”
“还有,”林凡从抽屉里拿出一个U盘,“这里面是智慧农业试点所有的技术资料、采购合同、检测报告,你让罗浩丰‘不小心’丢一份复印件在马栋彬秘书能看见的地方。”
李志强接过U盘,手心有点出汗:
“林县长,这……”
林凡笑了笑,“咱们做事,得让人家抓得住把柄,人家才敢往下跳。”
等李志强离开,林凡拿起手机,拨通了李弱水的号码。
“弱水,我上次让你查的东西,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
“查了。你给的几家实业资本,股权穿透三层后,最终都指向一个注册在香江的公司,叫‘永利丰’。这家公司近三年在汉西有七笔土地交易记录,全部是工业用地低价拿地,然后一年内变更土地性质转手,平均利润率在300%以上。”
林凡眼睛眯起来:
“永利丰的实际控制人是谁?”
“查不到。离岸公司的信息是保密的。但有两条线索,”
李弱水停顿了一下,“永利丰最近半年频繁往一个叫‘陈志刚’的个人账户打款,陈志刚是省国土厅土地利用处的前处长,去年刚退休。”
“陈志刚……”林凡念着这个名字,“他跟梁水民有关系吗?”
“公开资料没有,但陈志刚和周志强做过同事。”
林凡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逻辑理顺了。
梁水民的套路其实不新鲜——利用市长身份影响土地出让,让白手套公司低价拿地,再通过退休官员的关系网变更土地性质,高价转手。
中间的利益,层层分配。
二机厂这块地,恐怕是他盯了许久的大肥肉。
“弱水,这些资料你整理一份,发我加密邮箱。谢了。”
林凡说,“另外,麻烦墨雪她们帮我盯一个人。”
“谁?”
“梁水民的秘书,小王。”
“明白。”
挂了电话,林凡走到窗前。
远处街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混着摩托车引擎的突突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日常。
可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三天后,兴元市政府会议室。
电池项目推进指挥部第一次全体会议。
蒋荣坐在主位,左手边是赵斌,市长梁水民列席会议。
林凡作为副指挥长,坐在赵斌旁边。
会议议题很明确:总装技术团队下周进驻,前期准备工作汇报。
赵斌先发言,条理清晰,从厂房改造进度、工人培训情况、配套政策落实,到与国开行的贷款对接进展,一一汇报。
蒋荣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轮到梁水民时,他清了清嗓子,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
“赵市长汇报得很全面,准备工作做得扎实。不过,我这边听到一些基层反映,想借这个机会提一提。”
他翻开笔记本:“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厂房改造的消防验收还没完全通过,”
赵斌脸色微变。消防验收的事他亲自盯过,明明上周已经基本通过,只剩几个细节待整改,怎么突然又冒出“结构不符合规范”?
“第二,”梁水民继续道,“国开行贷款方面,我听说抵押物清单里包括了二机厂的全部土地。这块地是工业用地,评估价本来就不高,而且一旦抵押给国开行,未来再想融资或者进行其他操作,就非常困难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寻找其他抵押物?毕竟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蒋荣看向赵斌:“消防验收怎么回事?”
赵斌压下火气:“蒋书记,消防验收上周已经基本通过,只有几处消防通道标识需要补充。结构问题,设计院之前做过评估,老厂房是重型钢结构,完全符合工业厂房的防火标准。我下来立刻去核实。”
“至于土地抵押,”赵斌转向梁水民,“梁市长,国开行对抵押物的要求非常严格,必须权属清晰、价值充足。二机厂目前最有价值的资产就是这块地,如果只抵押部分,贷款额度可能不够。而且,项目一旦成功,这块地就是核心生产用地,未来也不需要再融资或变更用途。”
梁水民笑了笑:
“我只是提个醒,毕竟土地是稀缺资源,一次性抵押出去,万一将来有更好的发展机会,就被捆死了。”
“啪!”
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打断了梁水民的发言。
所有人循声望去。
是林凡。他手里那支签字笔,竟然被他硬生生捏断了,塑料碎片和弹簧掉在桌面上。
会议室瞬间安静。
林凡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脸色疲惫,但眼神却像烧着两团火。
他看也没看断掉的笔,直接看向梁水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烦躁和冲劲:
“梁市长,您说完了吗?”
这话太冲了,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敌意。
连蒋荣都愣了一下。
梁水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随即恢复自然,甚至还带着点宽容:
“林凡同志,我这是为了项目好,也是为了大家好,有不同意见我们可以讨论嘛。”
“讨论?”林凡猛地站起来,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梁市长,您这每一句‘为了项目好’,哪一句不是在给项目泼冷水、使绊子?!”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直接撕破脸了!
赵斌想拉他,没拉住。
蒋荣沉声道:
“林凡!注意你的态度!”
林凡却像没听见,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盯着梁水民,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哪个新兴产业没风险?因为怕风险就不干了,那我们兴元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灰!职工安置?项目成功了就是最好的安置!现在去找那些所谓的‘实业资本’,让他们低价拿走地,象征性给几个岗位,那叫安置吗?那叫甩包袱!”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起伏:
“还有环保、消防!是,老厂区有历史遗留问题,可我们不是在整改吗?不是在请专家吗?省消防的专家昨天刚走,人家都说结构没问题,局部修补就行!怎么到您这儿,就成了重大隐患了?梁市长,您要真关心安全,能不能别光听反映,亲自去现场看看?看看工人们是怎么在清理厂房,是怎么在参加培训,是怎么眼巴巴盼着项目落地的!”
林凡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明显的嘶哑和疲惫,但更多的是愤怒和不甘:
“我在南城,搞个小小的智慧农业试点,因为几个传感器没认证就被叫停,我认了,我整改!因为电商合作社包装不合规被罚款,我也认了,我改!可二机厂这个项目,关系到几千个家庭,关系到兴元未来十年的产业布局!这也能用反映、用风险、用程序来慢慢拖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
“蒋书记,赵市长,各位领导!这个项目,从最开始就是我林凡在跑,在对接!总装的门槛有多高,国开行的钱有多难拿,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们好不容易看到点曙光,现在却有一盆接一盆的冷水泼下来!这也不行,那也有问题,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行?!”
他红着眼睛,看向梁水民,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梁市长,如果您有更好的、能立刻解决二机厂问题、让几千职工安心、还能带动兴元产业升级的方案,我林凡现在就给您让路!我回我的南城,继续搞我的试点,绝不再多说一句!可如果您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稍微冷静一点,但语气依然锋利:
“那就请您,高抬贵手,别再给这个已经千难万难的项目,增加不必要的‘关心’了!我们这些人,还想为兴元,实实在在干点事!”
说完,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别过头去,不再看任何人。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凡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爆发惊呆了。
他这哪里是汇报工作?
分明是压抑已久的情绪总宣泄,是把所有的不满和焦虑都摆在了台面上。
梁水民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万没想到,林凡会这么不管不顾地直接撕破脸。
这完全不符合官场规则,但……
一个被南城琐事缠身、被项目压力逼到角落的年轻干部,情绪失控,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梁水民的笑意又重新回到了嘴角。
赵斌目视前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关我事的表情。
蒋荣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开口,声音严肃:
“林凡同志,你的情绪,可以理解。但这是工作会议,要注意方式方法!”
会议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林凡第一个站起来,黑着脸,谁也没看,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