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林凡拿完行李,黑色的桑塔纳后备箱重重合上。
赵斌和林凡一同坐在后排,赵斌揉了揉眉心,身体微微后靠,转向身旁的林凡道:
“路上时间不短,正好跟你聊聊南城的情况,让你有个底。这南城县,水不算浅,提前摸清石头,总比淌到河心再摸要好。”
林凡闻言,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几分。
赵斌目光转向窗外飞逝的街景,开始勾勒南城的轮廓:
“南城县,说是县,其实从地理上看,跟兴元市中心的核心城区也就隔着一条河。这些年城市化浪潮席卷,南城大部分地方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高楼小区、工业园区都不少,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了几分:
“但问题,恰恰也就在这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市里很多老牌国营工厂都集中设在南城。这些厂子,当年是光荣与梦想的象征,但现在……”赵斌轻轻叹了口气。
“上次调研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老哥我是到了兴元才更感到事态的焦灼。这些厂子效益好的没几个,大部分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挣扎求生,甚至已经停产倒闭。随之而来的,是工人下岗、安置、再就业,这成了南城县头等难题,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这些工人老师傅,为国家奉献了大半辈子,如今生活陷入困境,情绪容易激动,群体性事件时有发生,处理起来非常棘手。”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道:“另一方面,南城毕竟还顶着‘县’的帽子,行政架构上属于县级单位,辖区里还有好几个实实在在的乡镇,农业人口不少。城乡结合部地区管理混乱,环境卫生、治安问题突出,因城市扩张带来的征地拆迁矛盾层出不穷,补偿标准、安置方案,哪一样都能闹出大风波。传统意义上的三农问题,比如农业效益低下、农民增收困难、农村空心化,在南城同样突出,而且与城市问题相互交织。”
赵斌总结道:“可以说,工人下岗问题、三农问题、城乡二元结构矛盾,这几股力量在南城是拧在一起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经济发展、社会稳定、民生保障,每一项工作都绕不开这些基本盘。”
林凡认真听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这种高度混合的复杂形态,确实比单纯的工业县或农业县要棘手得多。
它要求主政者不仅要有发展经济的思路,更要有高超的社会治理能力和平衡各方利益的智慧。
这不仅仅是一个县长的工作,更像是一个小型社会的总管家。
“再说说人。”赵斌将话题引向了更核心的权力格局。
“县委书记朱晗,人不错。”赵斌先给了个定论,随后又接着说道。
“他在南城干了快十年,从常务副县长、县长到书记,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根基很深,对南城上下下,里里外外,可谓了如指掌。他的优点是稳,能压住阵脚,在南城这样矛盾复杂的地方,能维持住基本盘不出大乱子,也算是一项本事;但缺点是太稳,甚至可以说是保守,缺乏闯劲和锐气,对很多积弊有点……习以为常,甚至可能是利益牵扯太深,动不了,或者不想动。你去了,既是他的搭档,某种程度上,也是上级寄予希望,去推动改变的人。既要借助他的经验和影响力维持稳定,也要想办法在关键领域打破一些僵化的局面。这个度,非常考验你的智慧和手腕,你要把握好。”
林凡郑重点头,他明白这是关键所在,也是最大的挑战。
近两小时的车程,赵斌循循善诱,将南城县的主要矛盾、经济结构的关键短板、常委会上可能存在的不同声音、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乡镇一把手情况、以及诸如“老工业区搬迁改造”、“油菜花镇征地遗留问题”等潜在的风险点,都抽丝剥茧般地、清晰地剖析了一遍。
这让林凡还未正式踏上南城的土地,脑海中已然勾勒出一幅远比地图更加错综复杂的、由权力网络、民生诉求和历史包袱交织而成的基层图谱。
车辆终于驶入了南城县界,路灯杆上悬挂着“欢迎来到南城县”的标语。
远远地,县委县政府联合办公大楼已经映入眼帘。楼顶的国旗迎风飘扬,显得庄重而气派。
林凡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整理一下被大量信息充斥的思绪,调整好状态准备迎接新的同事和环境,却意外地发现,大楼门前广场上的情形,似乎比预想的要热闹和隆重得多。
车子平稳地滑到楼前台阶下停稳。
林凡推开车门,双脚刚刚踏上南城县的土地,眼前的景象让他目光一凝,连刚刚从另一侧下车的赵斌,脸上也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只见大楼门前,除了预料之中、由南城县党委书记朱晗带领的班子成员整齐等候外,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这个时间点的身影,赫然站在了迎接队伍的最前面、最中央的位置——兴元市市长梁水民!
梁水民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外面套着合体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初春的微风中也纹丝不乱。
他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极具亲和力和感染力的笑容,目光炯炯有神,正看向刚刚下车的林凡和赵斌,那眼神中似乎饱含着热情,但却让林凡心生警惕。
县委书记朱晗,则站在梁水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脸上虽然也努力维持着热情的笑容,但那笑容细看之下显得有些僵硬,眼神中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意外。
显然,梁水民这位市政府一把手,远超常规的、突然袭击式的迎接,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也让他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颇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