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省政务网站集约化建设,这把由省委书记赵瑞青亲自点起的“火”,在文件流转和会议传达中,迅速升温。
名义上,由网安局信息化推进处牵头,但真正要啃的硬骨头还是大半落在了林凡主持的网络安全协调处肩上。
方案论证会开得密集而焦灼。
信息化推进处处长曾凡霖负责主讲整体技术路线和宏伟蓝图,话语里充满了“打破信息孤岛”、“实现数据共享”、“提升服务效能”等激动人心的词汇。
但每当涉及到具体数据如何对接、历史档案如何电子化、权限如何划分等实质性问题时,与会各部门代表的态度就变得微妙起来。
林凡带着李弱水、叶天等人坐在后排,安静地记录着。
他发现,尽管各部门提出的质疑五花八门,但核心的担忧基本一致:
“数据安全如何保证?我们的涉密信息万一泄露谁负责?”
“我们厅的业务系统是当年花了大力气建设的,自成体系,稳定性第一。贸然接入统一平台,兼容性风险和运行风险太大。”
“历史数据纸质档案浩如烟海,电子化工作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我们目前经费和人员都紧张,短期内难以完成。”
……
每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站在单位和工作的角度,无可指摘。
但大家心里也都明镜似的。这些看似合理的担忧背后,藏着的是对家底被看光、壁垒被打破、某些隐形的权力和利益被触及的忌惮。
会后,林凡被陈江山叫到办公室。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陈江山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这是一件好事,但牵扯太广了……有的部门也是在等,想看看两会后的动静……如果项目一直不启动,可能还真就被拖没了。林凡,你们处不能光等着信息化推进处那边协调,要主动出击,找准一两个关键部门,打开突破口。原则要坚持,但方法要灵活。”
“我明白,局长。”林凡点头。
“硬碰硬肯定不行,得让他们觉得,集约化对他们利大于弊,至少,不能是弊大于利。”
林凡想了想,继续道:“可以参考我们建设舆情平台时,与公安、通管部门数据交换的‘数据不出域’模式。在逻辑上划定严格的数据边界,各业务部门的数据物理上或逻辑上仍存储在原单位指定的服务器或安全域内,网安局主导的集约化平台只拥有经过授权的、有限的访问和调用权限,且所有操作留痕、可追溯。核心原则就是:数据的所有权、管理权不变,我们只提供技术平台和运维服务,不触碰原始数据。”
陈江山点了点头,认可道:
“这个思路不错,林凡,你立刻牵头,基于这个思路,细化一套针对政务网站集约化的数据安全管理和权限分配技术方案,要具体,要有可操作性,让人一看就明白我们动不了也拿不走他们的核心数据。然后立马去拜访几个厅局,争取支持,啃不动的和我说。”
“明白。”林凡点头。
林凡带着精心准备的技术方案,和周薇一起,首先拜访了省科技厅。
科技厅对政务集约化本身并不排斥,主要担忧还是集中在安全层面。
看着屏幕上清晰的权限流程图和加密隔离演示,听着林凡的汇报,科技厅副厅长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林处长,你们这个方案……考虑得很细致。”副厅长点了点头,“如果真的能确保数据不出我们自己的安全边界,那我们科技厅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
首战告捷!
虽然科技厅的业务量不算大,但其示范意义非同小可。
拿着科技厅的“试点意向”,林凡和周薇、叶天又马不停蹄地走访了省文旅厅、省教育厅等部门。有了成功案例和眼见为实的技术保障,沟通的阻力明显小了很多。“数据不出域”的原则,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开始撬动那些紧闭的门扉。
然而,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当林凡带队来到业务数据量最为庞大、也最为核心的省人社厅时,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气氛。
人社厅负责信息化工作的处长耐心听完了林凡的讲解和李弱水的技术演示,然后缓缓开口:
“林处长,你们网安局的工作热情和技术能力,我们是认可的。‘数据不出域’的原则也很好。但是……”
他话锋一转,“我们人社系统的数据,关系到全省几千万参保人的切身利益,记录着每个人从出生、就业、医疗到养老的全生命周期信息,其敏感性和重要性,不是科技厅、文旅厅的数据可比拟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尤其是历史数据,跨度几十年,当年信息化水平有限,很多记录是纸质和早期电子表格混合,格式不一,标准也不统一……我们不是不配合省里的工作,而是实在困难。”
“王处,您说的我们都理解。”林凡语气诚恳。“省里推动集约化建设,目的就是从技术和制度层面,建立更统一、更稳固的安全防线。碎片化的管理,看似各自负责,实则暗藏更多风险,‘熊猫烧香’的教训就在眼前。至于历史数据的电子化和标准化,这确实是块硬骨头。但我们网安局可以提供技术支持,协助贵厅制定数据清洗和迁移的标准流程,甚至可以抽调技术骨干,组成联合工作组,共同攻关。我们不是来收权的,是来服务和加固的。”
王处长沉吟着,没有立刻表态。林凡知道,到了这个层面,单纯的技术承诺已经不够,需要更高层面的推动。
果然,后续的几次沟通,虽然客气,但进展缓慢,人社厅这块硬骨头,光靠网安处自己去啃,显然力有不逮。
情况汇报到陈江山那里,陈江山没有意外。
几天后,由孙光明亲自召集,陈江山陪同,省人社厅一把手被请到了孙光明的办公室进行了一次“小范围恳谈”。
具体谈了什么林凡不得而知,但很快,他就接到了陈江山的通知:“林凡,准备一下,带上你的技术骨干,进驻人社厅信息中心,协助他们开展核心数据的电子化标准制定和初步整理工作。记住,是协助,姿态要放低,但标准不能降,尤其是安全规范。”
有了尚方宝剑,林凡立刻带着李弱水、叶天正式进驻省人社厅信息中心。
“林处长,欢迎欢迎。我们这里条件简陋,数据也确实乱,辛苦你们了。”王处长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便指派了一个年轻科员小张配合林凡他们,自己则借口还有会议,匆匆离开了。
林凡也不在意,既来之则安之。他让李弱水和叶天先行熟悉人社厅现有的数据库结构和存储方式,自己则和小张聊了起来,试图从侧面了解更具体的情况。
小张是个实诚的年轻人,没什么城府,在林凡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倒豆子似的说了不少:哪些年份的数据还是纯纸质的,堆满了几个仓库;哪些早期的电子表格格式千奇百怪,互相都不兼容;哪些系统是当年各个处室自己找人开发的,彼此数据不互通……
“最难弄的就是养老和医保这块,”小张挠着头,“尤其是统筹基金账户往来的数据,年份久,凭证多,有些早期的电子记录……唉,说起来都头疼。”
接下来的几天,李弱水和叶天开始尝试对部分非核心的业务数据进行梳理和标准化映射,过程繁琐而枯燥,进展缓慢。人社厅那边配合度一般,要个访问权限或者原始数据格式说明,往往需要层层审批,等上大半天。
……
“林凡,你看这里。”
李弱水悄悄地拿着电脑走到林凡身旁俯身,指着屏幕上几行高亮显示的数据流,“按照他们提供的00-02年养老基金征缴收入与财政划拨收入的关联规则脚本进行校验,发现这几个时间点的数据逻辑无法自洽。”
林凡看去,那几行数据记录显示,在特定的几个季度,账面显示的财政划拨金额,与根据征缴收入和相关政策比例计算出的应划拨金额,存在微小但持续的差异。
这种差异并非偶然误差,更像是一种有规律的“偏移”。
“能追溯到原始凭证或者更底层的流水记录吗?”林凡压低声音问。
李弱水摇了摇头,声音清冷:“目前的权限和已有的电子数据,只能看到这个层面。”
林凡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数据层面的“瑕疵”,在外行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但在他这个经历过信息时代各种金融罪案洗礼的灵魂看来,这太像是某种人为操作的痕迹了——比如,将特定资金在特定时间,短暂地挪作他用,然后再归还,但期间的利息或收益,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可是,如果现在提出质疑,会有什么后果?
人社厅刚刚在高层压力下勉强打开一条门缝,允许他们这个“外人”团队接触数据。
一旦他此刻拍出这个“疑似问题”,对方完全可以轻易地用“历史数据混乱、统计口径不一、技术误差”等理由搪塞过去,然后以此为借口,彻底关闭数据共享的大门,那么,刚刚有点起色的政务集约化工作,很可能就此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