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联合调查组的车队，像一柄冰冷的铁钳，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合拢了府山县工业园区。
没有警笛长鸣，没有大张旗鼓，只有轮胎压过碎石路的沙沙声和一道道迅速散开、行动果决的身影。来自省厅的精英干警、纪委干部、环保和安监专家，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切入目标。
废弃的“红星化工厂”仓库那扇厚重的铁门被液压破拆工具轻易撬开。
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
陈建国老师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乱发虬结，衣衫褴褛，手腕脚踝上戴着早已锈蚀斑斑的自制镣铐，与冰冷的水管锁在一起。
长时间的囚禁和营养不良让他虚弱不堪，但在强光刺激下，他依旧努力地抬起手臂遮挡光线，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未曾熄灭的倔强光芒。
“你们……又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深深的警惕和绝望后的麻木。
“陈老师，我们是省里来的！您安全了！”
带队的一位省纪委干部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迅速上前安抚，同时示意随行医护人员进行检查。
当冰冷的镣铐被专业工具剪断时，陈建国干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长达八个月的噩梦就此终结。
他死死攥住了一位干警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嘴唇哆嗦着，反复喃喃：“笔记本……河畔村……孩子……证据……”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直扑周大康的住处和县政府办公室。
然而，当他们抵达时，周大康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惊慌失措或试图抵抗。
他穿着整齐，甚至提前泡好了一壶浓茶，坐在办公室里，脸色虽然苍白憔悴，眼神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准备好的委屈和无奈。
“我承认，在工作方法上过于激进，急于求成，缺乏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对园区部分企业的监管也存在失察之处，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
周大康的开场白，几乎是标准化的检讨体，将非法拘禁轻描淡写为沟通方式不当、工作方法激进，将严重污染归咎于企业违规操作、监管失察。
而当调查组追问红星厂仓库氰化钠残留及地面污染物时，周大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愤怒：
“竟有此事？！这一定是园区某些无法无天的企业，甚至是内部害群之马私自偷排、违规存放！这是我工作的严重失职！我对此毫不知情！请组织一定要彻查清楚，严惩责任人！”
所有的矛头，在他一番“痛心疾首”的陈述和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引导下，迅速转向了另一个人——县公安局的大队长刘新建。
很快，初步调查结果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有证人指认，是刘队长具体执行了对陈老师的看管，也是他负责与园区的保安公司对接。
还有证据显示，违规存放危险化学品、暴力威胁举报人等行径，可能是刘队长为了个人利益或，瞒着周大康进行的。
刘新建被迅速控制。
面对讯问，他像一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颓然瘫倒在地，眼神怨毒却又绝望地保持了沉默，将所有罪责一力扛下。
天光大亮时，府山县仿佛经历了一场雷阵雨，表面上的污泥被冲刷了一些，但深埋地下的根须却丝毫未动，甚至因为这场雨而隐藏得更深。
一场轰轰烈烈的“雷霆行动”看似取得了重大胜利：
主要嫌疑人落网，受害者获救省调查组宣布初步结果，对周大康启动违纪调查，并责成林州市委对府山县委县政府进行整顿。
消息传回招待所，赵斌、刘处等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正义虽迟但到，事情总算有了一个交代。
只有林凡，坐在房间角落的旧沙发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部屏幕开裂的诺基亚1110，脸色平静得可怕。
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怒火和冰寒。
他亲眼见过周大康在座谈会上的表演，亲耳听过录音里看守提及“周县长”时的语气，亲身经历过被刘队长“保护性”软禁的滋味。
刘新建是帮凶，是恶犬，但绝不是主谋！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他：
周大康被保下了！用一只弃卒，保全了背后的帅，甚至可能保全了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利益链条！
所谓的“调查”，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断尾求生戏码！
“林凡，怎么了？事情不是解决了吗？陈老师救出来了，主要责任人也抓了。”
赵斌注意到他的异常，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大康就算这次能脱罪，背个处分也是跑不了的，政治生命基本到头了。”
林凡抬起头，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讥诮：
“赵处，真的解决了吗？河畔村被污染的土地和水源怎么办？那些铅中毒的孩子后续的治疗和赔偿谁负责？那个违规排污、甚至可能涉及危化品非法处置的元凶企业，名字提了吗？处罚了吗？周大康仅仅是‘工作方法问题’？他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网里，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被蒙蔽的县官？”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水中，让赵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林凡，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能到这个结果，已经不容易了。有些盖子，不能一下子全揭开，否则……”
否则会引发更大的动荡，会牵扯出谁也预料不到、谁也控制不住的局面。
这话他没说出口，但林凡懂。
官场的规则，有时候就是妥协的艺术，是平衡的结果。
但此刻的林凡不想妥协。
他来自一个信息更透明、舆论力量更强大的时代，
他深知，有些时候，按部就班的程序解决不了盘根错节的痼疾，就需要非常规的力量去冲击、去点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激烈言辞。
他知道，跟赵斌说这些没用，甚至可能给自己和赵斌都带来麻烦。
他的抗争，不能摆在明面上。
“我明白了，赵处。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林凡重新低下头，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释然”，“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赵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年轻人平静得有些反常，但最终还是点点头：“也好，折腾一晚了，好好睡一觉。下午我们就返校。”
房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林凡一人。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开始撤离的调查组车辆和已经恢复正常的府山街道，眼中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
明面的规则奈何不了你，周大康？
那就别怪我用点“盘外招”了。
你想捂住盖子，我偏要把它掀开！你想断尾求生，我偏要顺着尾巴，把藏在洞里的那条大蛇给揪出来！
他拿出那部伤痕累累的诺基亚，看着里面那段录音和那张模糊却致命的照片。
证据还不够硬？
不足以在官方程序里钉死你？没关系。舆论场的逻辑，有时候不一样。
它需要的是引爆点，是情绪，是能让人一目了然、心生愤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