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政研室的首肯像一剂强心针,让宣传部内部对省级舆情平台项目的热情空前高涨。任贤亲自挂帅的筹备小组迅速运转起来,林凡作为技术核心,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项目建议书和初步可行性报告的完善中。
报告吸收了论证会上专家们的部分意见,更加注重分步实施和风险管控,将庞大的平台建设工程分解为相对可行的阶段性目标。王建军调动了处里所有能调动的资源配合林凡,甚至连姚力都出面协调了几次部内的小范围讨论。
项目建议书和可行性报告几易其稿,最终成文厚达数十页,附有详尽的技术架构图、数据流设计、预算估算表和分阶段实施计划。看着这份凝聚了心血的报告,林凡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这个被系统强塞的任务,真能在他这个一心躺平的穿越者手上搞出点名堂?
然而,这份错觉在项目初研评审会的第一站——省财政厅,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评审会安排在财政厅三楼一间中型会议室。椭圆形的会议桌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打印墨粉和旧档案混合的独特气味。墙上挂着的空调卖力地嘶吼着,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八月午后的闷热,以及某种更加凝滞的氛围。
财政厅方面出面的是经济建设处分管信息化资金的副处长朱为民,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老式黑框眼镜的干部。他身后坐着两名表情严肃的经办科员,面前摆着厚厚的项目资料和计算器。
朱为民的脸色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透着一股见惯了各种“宏伟蓝图”和“狮子大开口”的审慎与淡漠。
任贤带着王建军、林凡以及部办公室的一位副处长参会。开场白由任贤亲自来说,他尽量简洁地阐述了项目建设的必要性、紧迫性以及省委领导的相关批示精神,重点强调了平台对于全省网络意识形态安全和舆情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大意义。
朱为民听得非常认真,不时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但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
轮到林凡进行技术方案和预算汇报时,他明显感觉到会议室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几度。他打开ppt,尽量用平实易懂的语言介绍平台架构、核心功能、设备选型依据。
当他讲到初步预算估算——“一期核心系统建设,包括服务器集群采购、网络专线租赁、安全设备部署及软件开发,初步估算需一千八百万”时,朱为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汇报完毕,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格外刺耳。
朱为民扶了扶眼镜,抬起眼,目光扫过任贤,最后落在林凡身上,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和冰冷的穿透力:
“任部长,林凡同志,感谢宣传部的同志带来的详细介绍。这个项目,听起来确实很有前瞻性,也符合当前互联网发展的新形势。”
他先扬后抑,标准的财政审批评语开场。
“但是,”果然,话锋立刻转折,语气加重,“我们财政厅看项目,不能光听概念,更要看实效、看基础、看风险、看性价比。”
“首先,是项目必要性的问题。”朱为民拿起一份材料,“我省目前已有公安厅、通管局以及省政府办公厅的相关系统。你们这个平台,与现有系统是什么关系?是重复建设,还是有效补充?如果只是把各部门的数据简单归拢一下,做个漂亮的大屏幕看板,那这一千八百万的投入,必要性究竟有多大?财政的钱,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不能搞面子工程。”
林凡想解释平台的核心是数据融合分析和智能研判,而非简单归拢,但朱为民没有给他机会,继续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第二,是技术可行性的问题。”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凡,“林凡同志,你报告中提到的很多技术,听起来很先进。但据我所知,这些技术在国际上也属于前沿领域,商业化应用并不成熟。我们省里,有足够的技术力量和人才储备来开发和维护这样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吗?如果核心技术依赖外部公司,后续的维护费用、升级费用是不是个无底洞?会不会项目刚建成,就面临技术淘汰的风险?”
“第三,是数据共享的可行性问题。这是最核心,也是最难的一关。”朱为民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
“报告里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建立跨部门数据共享机制’,但具体怎么共享?法律依据是什么?安全如何保障?责任如何划分?通管局、公安厅他们的数据,是能说共享就共享的吗?这些部门利益、权限壁垒,是技术能解决的吗?如果数据共享这个前提无法实现,那么你们这个投资巨大的平台,不就是一座空中楼阁?最后很可能花了大价钱,只建起一个空壳子!”
“第四,是预算合理性的问题。”朱为民拿起计算器,快速按了几下,“一千八百万,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我省偏远地区一个县一年的财政收入。先不说软硬件成本,后续每年的电费、网络费、维护费、人工成本,有没有详细的测算?财政投入讲究效益最大化,你们这个项目的投入产出比,到底是多少?能量化吗?”
一连四个问题,如同四记重锤,锤锤砸在项目最脆弱、最难以自圆其说的要害上!每一个问题都极其尖锐、务实,直指项目可行性、可持续性和财政风险的核心。
朱为民说完,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平静地看着任贤和林凡,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些基本问题都解决不了,就想来要钱?
会议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王建军和部办副处长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任贤面沉如水,显然也没想到财政厅的第一关就如此难啃,朱为民的质疑几乎全在点子上。
林凡感到喉咙有些发干。
他知道,必须回应,否则项目在第一站就可能夭折。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整理思路:
“朱处长,您的问题非常专业,直指关键。请允许我尝试做一个补充说明。平台绝非现有系统的简单重复,其核心价值在于‘融合’与‘赋能’。”
林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冷静和客观,用着论文答辩的态度回复着朱为民的质疑。
“……关于数据互通,这确实是最大挑战,但并非无解。我们计划通过原始数据不出域,结果共享的模式,在确保数据安全的前提下,完成既定目标。目前,我们与通管局在打击黑宽带、与公安厅在灰黑产溯源方面,已有了初步的合作实践和信任基础。平台建设本身,也将采用最高等级的安全防护和审计溯源机制。更重要的是,省委政研室正在起草的落实意见中,已明确建议建立高层次的协调机制,这将为数据共享提供制度保障。”
林凡适时抛出了政研室的支持,希望能增加分量。
“关于预算……短期内确实难以用直接经济收益衡量,但其在维护社会稳定、减少舆情危机带来的间接经济损失、提升政府治理效能方面的价值,是巨大且长期的……”
林凡的回答可谓竭尽全力,既回应了质疑,也努力展现了项目的价值和可行性。
然而,朱为民听完,脸上的表情并未有丝毫松动,反而轻轻摇了摇头:
“林凡同志,你的解释听起来很好,但很多还是概念性的,缺乏实打实的证明。”
他双手一摊:“说到底,你们现在拿出来的,还是一份纸上谈兵的方案。财政资金的使用,首要原则就是‘稳妥可靠、避免风险’,仅凭一个美好的设想和几句领导批示,就让财政一次性投入近两千万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对不起,这个责任我们财政厅负不起,恐怕省政府也不会轻易点头。”
朱为民身体前倾,目光扫过任贤,最后定格在林凡身上,提出了一个看似让步、实则将难度提升到极致的要求:
“这样吧,任部长,林凡同志,如果你们真的对这个项目有信心,认为它确有必要且可行。那么,请你们先不要急着立项要钱。”
“你们能不能,先利用宣传部现有的资源,或者争取一些其他渠道的少量启动资金,做出一个‘原型系统’来?不需要多大规模,哪怕只能接入一两个数据源,实现最核心的一两个功能也行。”
“只要这个原型系统,能在实际应用中真正跑起来,证明你们的技术路线是通的,数据共享是可能的,并且确实产生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效果。比如,真的提前预警了某起重大舆情事件,或者协助破获了某个重要案件,拿出了实实在在的、有说服力的成果案例。”
“到那个时候,”朱为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拿着这个成果再来财政厅,我想,不仅是我,厅里的领导,甚至省里的领导,都会更加重视,立项和资金支持的可能性,才会真正存在。”
“否则,”他双手一合,做出了结论。
“仅凭现在这样一份报告,项目初审,我们这里很难通过。你们的项目,恐怕需要暂缓。”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任贤的脸色不太好看,王建军更是眉头紧锁。财政厅的要求看似合情合理,但宣传部作为党口部门,本就没有什么项目经费,仅凭自己,哪怕只是做出一个原型系统也难如登天。
林凡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朱为民那副公事公办、不容置疑的表情,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有什么进展了。
会议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气氛中结束。朱为民礼貌性地与任贤握了握手,但态度没有任何改变。
走出财政厅会议室,午后的阳光刺眼,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王建军重重叹了口气:“这下难办了!做原型?说得轻巧!钱从哪来?数据从哪要?人手从哪找?”
任贤的脸色同样凝重,他拍了拍林凡的肩膀:“小林,朱处长的话虽然不好听,但道理是这个道理。财政资金审批必须谨慎。原型系统这条路,虽然难,但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了。部里会尽量给你争取支持,但……主要还得靠你想办法。”
林凡沉默地点了点头,心里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