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磊端着刚泡好的、冒着热气的瓷杯，脚步刻意放得沉稳，沿着走廊走向部办公室。他今天穿了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蓝色条纹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不算张扬但品牌内行的机械表，头发用发胶精心打理过。这是他精心维持的“青年才俊”形象，自信、得体，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优越感。
他刚参加完一个处内的小型文稿讨论会，自己对一份汇报材料的修改意见得到了处长的口头肯定。这让他心情不错，觉得自己离“处里笔杆子”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年底评优时，凭借自己在部办核心岗位的积累和这几篇像样的材料，或许能争一争那个“优秀公务员”的名额。
然而，这份良好的自我感觉，在踏入部办公室区域的瞬间，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事正围在复印机旁，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兴奋和钦佩的表情。
“……真的假的？公安厅都送来感谢函了？红头的？”
“那还有假！办公室小刘亲眼看到的，盖着省公安厅的大印，写得明明白白，感谢林凡同志提供的关键技术支撑，协助破获重大案件！”
“我的天，他才来多久啊？这都立了多少功了？通报表扬、书记批示、现在又多了个荣誉……”
“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听说上次那个省级平台的论证会，他把通管局、公安厅那些专家都说得没脾气，技术杠杠的！”
“何止啊，任部长现在出去开会，时不时都要提一句‘我们部里那个小林’，那口气，得意着呢！”
“林凡”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反复钻进孙磊的耳朵里，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打在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上。
他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肌肉微微僵硬，端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滚烫的茶水溅出来一点，烫得他手一缩，却浑然不觉疼痛。
又是林凡！
怎么到处都是林凡！
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穿着土气，用的钢笔还是几块钱英雄牌的家伙！那个本该被淹没在同期生里，默默无闻的家伙！
凭什么？
孙磊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一股酸涩滚烫的液体在胃里翻腾，直冲喉咙。他强迫自己维持镇定，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放下茶杯，打开电脑，动作刻意放缓，仿佛那些议论与他无关。
但那些声音却无孔不入。
“哎，孙磊，回来了？”一个同事看到他，顺口打了个招呼，随即又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听说了吗？林凡这次又露大脸了！公安厅的感谢函啊！”
孙磊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声，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文档，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同事感慨道：“这小林是真厉害，技术好，脑子活，还不居功。你看他搞出那么多东西，也没见张扬。王处上次还让我们多跟他学习学习，说年轻人就要有这种创新钻研的劲头。”
“是啊，孙磊，你们是同一批的，得多交流交流啊，取取经。”旁边有人附和。
取经？我跟他取经？孙磊差点冷笑出声。他需要跟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取经？他强忍着怼回去的冲动，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呵呵，是啊，林凡同志是挺……优秀的。”
“优秀”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像吞了坨屎。
就在这时，部办公室主任拿着份文件走过来，神色严肃地敲了敲办公桌隔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正好大家都在，说个事。刚刚接到公安厅送来的感谢函，部领导批示了，要求我们各处室组织学习，特别是要学习林凡同志这种积极主动、利用自身专业技能服务大局、勇于担当作为的精神。”
主任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孙磊脸上停留了一瞬。
“孙磊，你文笔好，把领导批示精神和感谢函内容结合一下，拟一个部内的学习通知，要求各支部结合近期工作，开展一次讨论，下午下班前发给我。”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孙磊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奇耻大辱！
让他孙磊，部办公室的重点培养对象，名校中文系高材生，给那个人写学习通知？号召全部门向他学习？这简直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主任，我……”
孙磊下意识地想找个理由推掉这个让他无比难堪的任务。
主任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摆摆手。
“我知道时间紧，任务重，但这是部领导重视的工作，体现我们部办的政治站位和办事效率。克服一下，写好点。”
说完，主任转身走了。
孙磊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鼠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感觉周围同事的目光似乎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同情或嘲讽，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在放大，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丢下一句“我去趟洗手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办公室，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洗手间里，冰冷的大理石台面映出他有些扭曲的脸。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冲了几把脸，试图浇灭心头的邪火，但那股灼烧感却越发强烈。
不！不应该是这样！
他孙磊，才是这一批新人里最耀眼的存在！他家庭背景优越，父亲是邻市实权局的领导，母亲是高校教授，人脉广泛；他自己是名校毕业，文笔出众，情商在线，深谙机关处世之道。从踏入宣传部第一天起，他就应该是焦点，是领导们青睐的对象，是同辈们仰望的目标！
可现在呢？
所有的风光，所有的赞誉，所有的关注，全都被那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林凡抢走了！一个毫无背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他凭什么？
通报表扬应该是自己的！部长批示应该是自己的！公安厅的感谢函也应该是自己的！
甚至那个阳光工位、那个高级保温杯、那些同事崇拜的目光、领导号召学习的荣耀……都应该是自己的！
是林凡！是他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怨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恨林凡的“好运”，恨他的“技术”，恨他那种看似低调实则夺走了所有光芒的做派！更恨那些有眼无珠的领导，竟然如此看重一个匠人，而忽视了自己这个真正的栋梁之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孙磊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如果正常的竞争无法压制林凡，如果凭自己的优秀无法夺回应有的地位，那就只能用点别的“手段”了。
他孙磊，不是没有底牌的人。
他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备注为“舅-省纪委-陈”的号码，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一个隔间里，关上门，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威严的中年男声。
“小磊？怎么工作时间打电话，有事？”
“舅舅……”孙磊的声音压抑着情绪，但那份委屈和不甘还是透了出来，“没什么大事，就是……工作上有点烦心事，想跟您聊聊。”
“哦？在部办不顺心？”舅舅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关切。
“不是部办的事，是……是同批进来的一个人。”孙磊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客观陈述，而非抱怨。
“叫林凡，在我们部信息处。这个人……很会搞表面文章，弄了些华而不实的技术花样，出了些风头，现在部里领导很看重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上了一丝暗示。
“但是舅舅，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问题。他进步太快了，搞得那些东西又玄乎，什么舆情系统、什么协助破案……一个刚毕业的新人，哪来那么大本事？我怀疑他那些成果，来路是不是都那么正？会不会是为了出风头，用了些非常规的手段？甚至，有没有可能是一些不怀好心的人给他的，他在欺骗组织，欺骗领导？”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舅舅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小磊，你有证据吗？在机关工作，说话要负责任，尤其是这种涉及同志名誉的事情。”
“证据……我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孙磊连忙说。
“但他表现出来的能力，完全不符合他的资历，这本身就很可疑，不是吗？舅舅，您是知道的，现在很多年轻人为了上位，什么都干得出来。”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舅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担心，我知道了。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说。不过，你对同志保持警惕，有监督意识，这是好的。这样吧，你先安心工作，做好自己的事。你说的这个林凡，我会留意一下。省纪委这边，有时候也会收到一些反映干部问题的线索，如果有什么发现，会按程序处理的。”
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承诺，但舅舅说“会留意一下”，这就够了。孙磊知道，以舅舅在省纪委的位置和能量，只要他“留意”了，自然有办法查到一些东西，至少能给林凡带来足够的麻烦。
“谢谢舅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孙磊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您放心，我会好好工作的，不会让您失望。”
挂了电话，孙磊走出隔间，再次看向镜子。脸上的阴郁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和隐隐的期待。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拉开洗手间的门，重新走向办公室。
孙磊坐回工位，打开一个新的word文档，标题赫然是——《关于组织开展向林凡同志学习活动的通知》。
他盯着“林凡”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手指在键盘上用力敲击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这份学习通知，他会写得“漂漂亮亮”的。
毕竟，站得越高，摔得才越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