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七年,深冬。
连绵的阴雾锁了雾隐村三个月。
陈墨挑着纸扎担子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竹篾骨架碰撞着皮纸,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有无数只细手在暗处轻轻摩挲。雾汽凝在他的睫毛上,凉得刺骨,眼前的路被白雾搅得支离破碎,只有脚下的石板路泛着青黑的光,像一条冻僵的长蛇。
“陈小哥,留步!”
沙哑的呼喊穿透浓雾,带着股潮湿的霉味。陈墨停下脚步,转身时,看见一个穿灰布棉袄的老妇从雾里钻出来,鬓发上沾着霜花,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雾珠。是村西的张寡妇,三天前刚给病逝的丈夫订了一套纸扎嫁妆——雾隐村的规矩,寡妇再嫁需给前夫送“阴嫁妆”,纸扎的桌椅、车马、丫鬟,一样都不能少。
“张婶,纸扎我已经送到坟前了。”陈墨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冰泉。他才二十出头,眉眼周正,只是脸色常年带着纸浆般的苍白——纸扎匠终日与阴物打交道,阴气重,大多畏寒。他的手艺是祖传的,扎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尤其是眉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活过来,只是这手艺在雾隐村,总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张寡妇搓着冻得发紫的手,眼神躲闪,声音压得极低:“不是这事……我想再订一个纸人。”
“给谁?”陈墨皱眉。雾隐村不大,谁家有红白事,他心里都有数。
“给……给我儿子。”张寡妇的嘴唇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块碎银和一张泛黄的纸片,“按这个样子扎,要一模一样的。”
陈墨接过纸片,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上面的画像——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梳着总角,左眼下方有一颗黑痣。这是张寡妇的独子小石头,半年前上山采蘑菇,再也没回来,村里人找了半个月,只在山涧边找到一只小小的布鞋。
“婶,”陈墨的指尖有些发凉,“小石头已经……”
“我知道!”张寡妇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压低,眼里蓄满了泪水,“可我昨晚梦见他了,他说冷,说想穿新衣服。你就按这个样子扎,要穿红棉袄,手里拿着纸风车,一定要一模一样的,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陈墨看着她近乎哀求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纸扎匠的规矩,只要有人付钱,不管是给活人扎替身,还是给死人扎阴物,都不能拒绝。只是给失踪的孩子扎纸人,还要求一模一样,这在雾隐村,是从未有过的事。
回到位于村东头的纸扎铺时,天已经擦黑。铺子里弥漫着纸浆、竹篾和松烟墨的混合气味,墙角堆着半成品的纸人纸马,它们的头颅歪斜着,空洞的眼眶对着门口,在昏暗中像一群沉默的幽灵。
陈墨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不大的铺子。他铺开纸片,取出竹篾,指尖灵活地穿梭,很快就扎出了男孩的骨架。接着是糊皮纸,他用细竹条蘸着浆糊,一层层糊上去,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肌肤。皮纸是特制的,韧性极好,糊好的躯体饱满而富有弹性,竟有几分真人的质感。
最难的是画眉眼。陈墨研好松烟墨,又取出一点朱砂,调了淡淡的红色。他屏住呼吸,笔尖落下,先画眼窝,再点睛珠。当黑色的瞳孔落在纸上时,陈墨的手腕突然一抖——那纸人的眼睛,竟像是活了过来,正幽幽地看着他。
他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纸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要从墙上走下来。陈墨定了定神,暗骂自己眼花,纸扎匠常年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偶尔产生幻觉也正常。
他重新走上前,继续画下去。左眼下方的黑痣,他用细笔蘸了一点浓墨,轻轻一点,恰到好处。最后是穿红棉袄,他用红纸剪出棉袄的样式,糊在纸人身上,又用金粉勾勒出盘扣和花纹。手里的纸风车,他用彩色的油纸剪成叶片,插在纸人的指尖。
大功告成时,鸡已经叫了头遍。陈墨看着眼前的纸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纸人做得实在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又隐隐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他总觉得,这纸人不是死物,而是有灵魂的。
他把纸人放在铺子里的八仙桌上,用一块黑布盖好,打算明天一早就给张寡妇送去。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疲惫不堪,躺在里屋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陈墨被一阵轻微的“咯吱”声吵醒。
声音是从外屋传来的,像是有人在挪动桌椅。他揉了揉眼睛,起身披衣,心里有些疑惑——雾隐村的夜晚向来安静,尤其是这深冬,连狗都懒得叫,怎么会有动静?
他走到里屋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外屋。八仙桌上的黑布已经落在地上,那个纸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桌旁,它的头颅微微转动,空洞的眼眶对着里屋的方向,而它的指尖,那只纸风车,正在缓缓地转动。
陈墨的头皮瞬间发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纸风车怎么会转?铺子里没有风,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这风车,是被谁吹动的?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纸人,只见它的身体慢慢前倾,像是在观察什么。接着,它的左脚微微抬起,向前迈了一小步。
“咚。”
纸鞋底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墨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想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纸人,一步步向里屋走来。
纸人的红棉袄在昏暗中格外刺眼,它的眼睛一直盯着陈墨,黑白分明的瞳孔里,似乎映出了他惊恐的脸庞。纸风车还在转动,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
就在纸人快要走到里屋门口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鸡叫。
这声鸡叫像是一道惊雷,纸人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它的头颅猛地转向门口,身体僵硬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八仙桌旁,重新躺下,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陈墨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他看着外屋的纸人,黑布还落在地上,纸风车静静地停在纸人的指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噩梦。
可那轻微的“咯吱”声,纸风车转动的“沙沙”声,还有纸人走路的“咚”声,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真实得可怕。
天快亮时,陈墨才勉强镇定下来。他不敢再看那个纸人,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挑着担子,把纸人裹在黑布里,向张寡妇家走去。
雾隐村的雾更浓了,青石板路上的霜花结得更厚,踩上去“咯吱”作响。陈墨走在雾里,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他回头望去,只有白茫茫的雾气,和路边歪歪斜斜的树木,像一个个沉默的鬼影。
走到张寡妇家门口时,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声音。
“张婶?”陈墨喊了一声。
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走动。陈墨推了推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院子里的雾更浓,几乎看不清五米外的东西。他看见张寡妇正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他,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和纸人身上的那件,一模一样。
“张婶,纸人我给你送来了。”陈墨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寡妇缓缓地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左眼下方,竟也多了一颗黑痣。她的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纸风车,正在缓缓地转动。
“谢谢你,陈小哥。”张寡妇的声音变得尖细,像孩童的嗓音,“我的小石头,终于有家了。”
陈墨看着她,突然发现,张寡妇的眼睛,和那个纸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子的墙角,堆着十几个纸人。它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小孩,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每一个纸人的眉眼,都栩栩如生,而它们的眼睛,都在幽幽地看着他。
陈墨突然想起,半年前小石头失踪后,雾隐村陆续又失踪了十几个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村里的人都说,他们是被山神掳走了。
可现在,他看着院子里的张寡妇,看着那些纸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
那些失踪的人,并没有被山神掳走。
他们都变成了纸人。
而他,这个纸扎匠,就是亲手把他们变成纸人的人。
雾更浓了,陈墨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想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被雾冻住了。张寡妇一步步向他走来,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她的手里,纸风车转得更快了。
“陈小哥,”她笑着说,“村里的人都说,你扎的纸人最像真人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了。”
陈墨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那双手,常年糊着浆糊,沾着松烟墨,此刻,竟也开始变得苍白、僵硬,像纸做的一样。
他终于明白,雾隐村的雾,为什么三个月都散不去。
因为这雾里,藏着无数个纸人的灵魂。
而他,即将成为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