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青崖山,雾比霜更凉。
陆砚背着半篓刻刀,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往上爬,额角的汗珠刚渗出来,就被山风冻成了细碎的冰粒。他是个刻碑人,祖传的手艺——别人刻碑是给死人立传,陆家刻碑却要“问骨”,得对着逝者的骸骨,才能在碑石上刻出能安魂的字。
三个月前,师父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嵌进他的皮肉里:“去青崖镇,找那块‘无字碑’,把我的名字刻上去……记住,雾起时不开刀,鸡鸣前不碰骨,遇到穿黑衫戴斗笠的人,躲着走。”
师父的骨灰被他装在一个紫檀木匣里,木匣上刻着陆家祖传的“镇魂纹”,可一路往青崖镇来,木匣总在夜里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
青崖镇藏在青崖山深处,镇口立着一块丈高的青石牌坊,牌坊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苔藓顺着纹路蔓延,竟隐隐凑成了一张人脸的形状。陆砚走近时,雾突然浓了,白茫茫的水汽裹着一股腐朽的檀香,钻进他的鼻子里。
“新来的刻碑先生?”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
陆砚握紧了腰间的刻刀——那是一把祖传的玄铁刀,刀身刻着细密的符文,刀刃泛着冷冽的青光。雾中走出一个老头,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脸上沟壑纵横,左眼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霜,右眼却亮得诡异。
“我是镇长,姓赵。”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发黑的牙,“你师父让你来的吧?跟我走,刻碑铺给你留着呢。”
陆砚没说话,只是盯着老头的脚——他的鞋沾着湿泥,却没有踩在青石板上的痕迹,像是飘在半空。
穿过镇街时,陆砚发现这镇子静得吓人。家家户户都关着门,门楣上挂着褪色的灯笼,灯笼里没有烛火,却透着淡淡的绿光。雾里偶尔传来几声咳嗽,细听却不像人声,倒像是枯木被风刮得作响。
“青崖镇的人,都爱睡懒觉。”赵镇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头也不回地说,“尤其是雾天,没人敢出门。”
刻碑铺在镇东头,孤零零地挨着一片竹林。铺子的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檀香涌了出来。陆砚皱了皱眉,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看去,铺子里摆着十几块石碑,有的刻了一半,有的还是毛坯,最里面的墙角,立着一块一人高的无字碑。
那石碑通体漆黑,像是用墨玉凿成的,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陆砚刚走近,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窜,玄铁刻刀在腰间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嗡鸣。
“你师父的骨灰,先放这儿吧。”赵镇长指着无字碑旁的一个石龛,“无字碑的活儿,不急,你先熟悉熟悉镇子。”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阴恻恻的,“记住你师父的话,雾起不开刀,鸡鸣不碰骨,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转身走进了雾里,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连一点脚步声都没留下。
陆砚把紫檀木匣放进石龛,刚松手,木匣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里面传来“咚咚”的撞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门。他正要打开看看,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无字碑的表面——刚才还光滑如镜的碑石上,竟慢慢浮现出一张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眉眼弯弯,嘴角带着笑,可皮肤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陆砚猛地后退一步,握紧了玄铁刻刀,再看时,碑石上的脸又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黑色。
是幻觉?
他蹲下身,摸了摸碑石的底座,发现底座上刻着一圈细密的纹路,和师父木匣上的镇魂纹很像,却又多了几道诡异的弯钩,像是在镇魂纹里加了锁。
“吱呀——”
铺子的门被风刮得响了一声,陆砚回头,看见一个穿红衫的姑娘站在门口,雾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显得格外娇弱。她手里拎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一块红布。
“先生,能帮我刻块碑吗?”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哭腔。
陆砚看了看窗外,雾还没散,按师父的规矩,雾起时不能开刀。他刚要拒绝,姑娘突然掀开了红布,篮子里躺着一截骨头——是一节孩童的指骨,白生生的,上面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血迹。
“我儿子,三天前丢了,找回来时,就剩这节骨头了。”姑娘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就渗了进去,“我想给他刻块碑,让他有个地方安身。”
陆砚的心跳猛地一沉。刻碑人刻碑,要么对着完整的骸骨,要么对着逝者的生辰八字,从没听说过只用一节指骨就能刻碑的。而且这姑娘的眼泪,怎么会渗得这么快?
他盯着姑娘的脚,发现她的红裙下摆沾着雾水,却同样没有影子。
“雾散了再来吧。”陆砚握紧刻刀,语气尽量平静。
姑娘的眼泪突然停了,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和刚才碑石上浮现的笑脸一模一样。“先生是怕了吗?”她往前迈了一步,红裙扫过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儿子说,他很孤单,想让先生快点给他刻碑呢。”
陆砚猛地站起身,玄铁刻刀出鞘,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嘶”的一声轻响。姑娘的脸色瞬间变了,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你……你这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清脆的声音穿透浓雾,铺子周围的寒气突然淡了几分。姑娘脸色一白,转身就往雾里跑,红衫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雾散了,我再来找你……”
鸡鸣过后,雾果然开始慢慢消散。陆砚松了口气,低头看向篮子里的指骨,却发现指骨上的暗红色血迹,竟慢慢渗进了青石板的纹路里,顺着纹路,流向了无字碑的方向。
他蹲下身,顺着血迹的痕迹摸去,发现血迹在无字碑的底座下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点,像是在给碑石“喂血”。
这时,他突然想起师父说的话:“遇到穿黑衫戴斗笠的人,躲着走。”可没说遇到穿红衫的姑娘该怎么办。
他拿起那节孩童指骨,指骨入手冰凉,却不像是枯骨的冷,更像是活人的骨头,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他用指甲刮了刮指骨上的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血迹里没有血腥味,反而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气,和镇口牌坊上的苔藓味很像。
“吱呀——”
又一声门响,这次进来的是赵镇长,他手里拿着一个陶罐,走到陆砚面前,把陶罐递过去:“刚熬的粥,你一路辛苦,填填肚子。”
陶罐里的粥冒着热气,香气扑鼻,可陆砚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和刚才姑娘指骨上的甜香混在一起,让人胃里发紧。
“多谢镇长,我不饿。”陆砚把指骨放回篮子里,往后退了一步。
赵镇长的右眼亮得更厉害了,死死盯着篮子里的指骨:“这是……陈家姑娘的儿子?”
“镇长认识?”陆砚反问。
赵镇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惋惜:“陈家姑娘命苦,三年前丈夫死了,留下她和儿子相依为命。三天前,她儿子在竹林里玩,就再也没回来,找了三天,只找回来一节指骨。”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这镇子,邪性得很,尤其是那片竹林,晚上千万别去。”
陆砚心里犯疑。刚才那姑娘的样子,可不像是三年前丧夫的人,而且她的眼神,分明带着一股不属于活人的诡异。
“我知道了。”他敷衍了一句,转身收拾铺子里的刻刀。
赵镇长没再多说,放下陶罐就走了,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记住你师父的规矩,别惹麻烦。”
铺子只剩下陆砚一个人,他走到无字碑前,再次伸手摸了摸碑石。这次,他清楚地感觉到,碑石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隔着冰冷的石头,传来微弱的震动。
他想起师父的遗愿,要把师父的名字刻在这块无字碑上。可这块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师父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来这里刻碑?
夜幕慢慢降临,青崖镇的雾又开始浓了起来,比白天更甚。陆砚关好铺子的门,点燃了一盏油灯,油灯的光很暗,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铺子的角落里,阴影重重,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
他把紫檀木匣从石龛里拿出来,木匣已经不烫了,却变得异常冰冷。他打开木匣,里面装着师父的骨灰,骨灰上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是师父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临终前仓促写的:
“无字碑下,压着镇魂锁,锁的不是魂,是骨。青崖镇的人,都没有骨。”
陆砚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没有骨?那白天见到的赵镇长,还有那个穿红衫的姑娘,他们是什么?
就在这时,铺子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咚、咚、咚”,声音很慢,像是用骨头敲的。
“先生,雾散了,我来刻碑了。”
是那个穿红衫的姑娘的声音,就在门外。
陆砚握紧了玄铁刻刀,油灯的光突然闪烁了一下,映在无字碑上,碑石表面再次浮现出那张女人的脸,嘴角的笑容,比之前更诡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