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冥村的第三日,苏珩遇上了一场罕见的桃花雨。
雨丝带着粉白的花瓣,沾在青布长衫上,洇出点点淡红,倒像是染了血。他沿着官道走了半日,远远望见前方雾气缭绕,雾气中隐约露出青瓦白墙的轮廓,像是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走近了才知,那是个名为“镜花镇”的古镇,镇口的石碑上刻着三个篆字,碑角爬满了青苔,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镇里的路是青石板铺就的,被雨水泡得发软,踩上去“咯吱”作响。两侧的房屋多是临水而建,白墙黑瓦,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灯笼被雨水打湿,垂着水珠,像是哭红的眼。奇怪的是,镇里格外安静,听不到寻常古镇的喧嚣,连狗吠鸡鸣都没有,只有雨水滴落的“滴答”声,还有一种极细微的、像是镜面摩擦的“沙沙”声,在空气里弥漫。
苏珩找了家临河的客栈歇脚。客栈老板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眼角堆着细纹,看人的时候眼神躲闪,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他给苏珩开了二楼的房间,递钥匙时,手指无意间触到苏珩的手背,凉得像冰。
“先生是外乡人?”老板放下钥匙,搓了搓手,声音压得很低。
“嗯,路过此地,歇脚几日。”苏珩答道,目光扫过客栈大堂。大堂里空无一人,几张八仙桌擦得发亮,墙角的蛛网沾着水珠,显得有些破败。
老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转身要走,却被苏珩叫住:“老板,镇上怎么这么安静?”
老板的身体猛地一僵,回头时脸色更白了:“没……没什么,就是最近天不好,大家都躲在家里不出门。”说完,他匆匆下楼,脚步慌乱,像是怕被追问。
苏珩皱了皱眉,心中生疑。他推开房门,房间临河,窗外是一条窄窄的河道,河水碧绿,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桃花瓣,还有一些细碎的、像是银箔的东西,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他走到窗边,俯身细看,那些“银箔”竟是无数细小的碎镜片,边缘锋利,在雨水中泛着冷光。
更诡异的是,河道两岸的房屋,窗户上都没有糊纸,而是嵌着一面面大小不一的镜子。那些镜子样式陈旧,镜框是黑色的,像是用兽骨打磨而成,镜面蒙着一层雾气,看不清倒影,却隐隐透着一股寒气。
苏珩的听骨锥在藤箱里微微震颤,锥尖的玛瑙泛着淡淡的红光。他能感觉到,镇里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不是怨气,而是一种更阴邪、更黏腻的东西,像是附在镜面上的污垢,渗透进空气里,钻进人的毛孔。
夜里,雨停了,雾气却更浓了。
苏珩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细微的“沙沙”声越来越清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他起身点亮油灯,走到窗边,只见河道上的雾气中,隐约有无数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那些影子贴着水面滑行,身形纤细,像是女子,又像是没有实体的幽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客栈老板压低的说话声:“……该换了,这面镜子已经养熟了……”
苏珩心中一动,悄悄推开房门,顺着楼梯往下走。客栈大堂里,老板正站在柜台后,手里捧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那镜子的镜框是暗红色的,像是用血染过,镜面光滑,却没有映照出老板的身影,反而泛着一层淡淡的绿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镜中蠕动。
老板的眼神狂热而痴迷,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伸手抚摸着镜面,指尖在上面轻轻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快了,再养几日,就能实现我的愿望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贪婪。
苏珩正要上前,却突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啜泣声,从镜子里传来。那哭声细碎、哀怨,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无法挣脱。他的听骨锥震颤得更厉害了,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能感觉到,镜子里藏着一个女子的魂魄,魂魄被镜面牢牢锁住,日夜承受着煎熬,而老板的指尖划过镜面,像是在吸食魂魄的力量。
“这镜子有问题。”苏珩心中暗道。他悄悄退回房间,关好房门,从藤箱里取出师父留下的《听骨要诀》。书页泛黄,上面记载着各种诡异的骨器,其中一页画着一面镜子,样式和老板手中的那面极为相似,旁边写着三个字:“锁魂镜”。
《听骨要诀》中记载,锁魂镜是用女子的头骨打磨而成,镜面嵌着骨粉混合的水银,能映照人心底的欲望,诱使人许下愿望,却需要用魂魄作为代价。许愿者每靠近镜子一次,魂魄就会被吸食一分,直到魂魄耗尽,骨殖被镜子吞噬,成为镜子的一部分。
苏珩心中一沉。镜花镇的人,恐怕都被这锁魂镜所困。那些嵌在窗户上的镜子,想必都是锁魂镜,而河道上的碎镜片,就是被吞噬的魂魄所化。
第二日一早,苏珩来到镇里的街巷打探。镇里依旧安静,偶尔能看到几个行人,都是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像是丢了魂一般。他们走路时脚步轻飘飘的,身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却透着一股死气,脖颈处隐约能看到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苏珩走到镇中心,看到一家名为“镜宝阁”的铺子。铺子的门是朱红色的,门上嵌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光滑,映照出街道的景象,却唯独没有苏珩的倒影。铺子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和夜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铺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镜子,大小不一,样式各异,镜框有黑有红,都是用骨殖打磨而成。这些镜子的镜面都蒙着一层雾气,没有倒影,却隐隐透着绿光,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铺子深处,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她背对着门,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手里拿着一面小巧的镜子,正在细细擦拭。她的手指纤细,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划过镜面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是谁?”女子突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寒意,像是从冰窖里传来。
苏珩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镜子上。那面镜子的镜框是用女子的头骨制成的,眉骨处还能看到细微的骨纹,镜面泛着绿光,里面隐约有一个女子的虚影在哭泣。
“我知道你是听骨师。”女子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极美,肌肤白得像雪,嘴唇红得像血,眼睛却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像是被浓雾遮住。“你来镜花镇,是为了锁魂镜?”
苏珩握紧听骨锥:“这些镜子,都是你做的?”
女子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算是吧。我叫镜娘,是镜花镇的主人。这些镜子,能帮人实现愿望,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魂魄和骨殖?”苏珩的声音带着寒意。
镜娘点了点头,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想要财富、美貌、权力,就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魂魄和骨殖,难道不珍贵吗?”
“你这是在害人!”苏珩怒声道。
“害人?”镜娘嗤笑一声,抬手抚摸着手中的镜子,“是他们自己贪心。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你看,他们现在多‘幸福’,不用劳作,不用烦恼,只要守着镜子,就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苏珩看向铺子里的镜子,镜面中的绿光越来越浓,隐约能看到无数个模糊的身影,那些身影都是镇里的居民,他们面带笑容,眼神痴迷,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可苏珩能感觉到,那些身影的魂魄正在慢慢消散,只剩下一具具空壳,被镜子操控着。
“你和骨灵教是什么关系?”苏珩突然问道。锁魂镜的制作手法,和锁魂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骨殖和魂魄炼制,他怀疑镜娘和骨灵教的余党有关。
镜娘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你怎么知道骨灵教?”
“我不仅知道骨灵教,还知道玄骨已经被我消灭了。”苏珩道,“你炼制锁魂镜的手法,和骨灵教的锁魂纹一脉相承,你是骨灵教的余党?”
镜娘没有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她的身形突然变得飘忽,像是要融入雾气中。铺子里的镜子同时发出“沙沙”的声响,镜面中的绿光暴涨,无数个模糊的身影从镜子里爬了出来,那些身影都是镇里的居民,此刻眼神空洞,面色狰狞,朝着苏珩扑了过来。
“既然你知道了秘密,就别想活着离开!”镜娘的声音变得尖锐,像是指甲划过玻璃,“我要将你的魂魄锁在镜子里,让你成为最珍贵的藏品!”
苏珩立刻握紧听骨锥,侧身躲避。那些被操控的居民扑了个空,撞在墙上,发出“咚”的声响,却像是没有痛感一般,立刻爬起来,再次扑来。他们的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指甲尖锐,像是要将苏珩撕碎。
苏珩不敢下死手,这些居民都是无辜的,只是被锁魂镜操控。他只能一边躲避,一边用听骨锥攻击他们身上的穴位,试图唤醒他们的意识。可听骨锥刚触到他们的皮肤,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那些居民的身上,像是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没用的!”镜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得意,“他们的魂魄已经被镜子锁住,除非毁掉镜子,否则永远不会清醒!”
苏珩心中一沉。他看向铺子里的镜子,那些镜子的镜框都是用骨殖制成的,锁魂的核心就在镜框里。只要毁掉镜框,就能释放被锁住的魂魄。
他找准机会,朝着一面最大的镜子冲了过去。那面镜子的镜框是用一具完整的女子头骨制成的,眉骨处刻着细密的纹路,和锁魂纹极为相似。苏珩举起听骨锥,朝着镜框狠狠刺了下去。
“咔嚓”一声,听骨锥刺入镜框,骨殖裂开一道缝隙,镜面中的绿光瞬间黯淡了许多,一个女子的魂魄从镜子里飘了出来,眼神迷茫,朝着苏珩拜了拜,然后渐渐消散。
“找死!”镜娘怒吼一声,身影一闪,出现在苏珩面前。她的手指变得尖锐,像是骨爪,朝着苏珩的脖颈抓来,指尖带着一股寒气,像是要将他的魂魄吸走。
苏珩侧身躲避,听骨锥反手刺向镜娘的胸口。镜娘的身体像是烟雾一般散开,又在不远处凝聚成形。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
“听骨师的力量,果然不简单。”镜娘冷冷道,“但你以为,仅凭你一人,就能毁掉所有的镜子?”
她说着,抬手一挥,铺子里的所有镜子同时发出耀眼的绿光,无数个被操控的居民从镜子里爬了出来,密密麻麻,将苏珩围在中间。他们的眼神空洞,面色狰狞,朝着苏珩扑了过来,像是一群失去理智的恶鬼。
苏珩的手臂渐渐发酸。他能感觉到,镜娘的力量越来越强,那些镜子的绿光也越来越浓,空气中的阴邪气息几乎要凝成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看到无数面镜子围着自己,镜中映照出自己最渴望的画面——师父苏砚活着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你长大了”。
“别被幻觉迷惑!”苏珩咬了咬牙,舌尖的剧痛让他清醒了许多。他知道,镜娘是在利用他的欲望攻击他,只要他陷入幻觉,就会被镜子锁住魂魄。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将听骨术运转到极致。指尖的听骨锥泛着红光,他能听到,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魂魄在哭泣,每一个被操控的居民,心底都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意识,像是风中残烛,渴望被拯救。
“我来帮你们!”苏珩大喊一声,听骨锥再次刺出,这一次,他没有攻击镜子,而是朝着被操控的居民眉心刺去。他要用听骨术,唤醒他们心底残留的意识,让他们自己反抗镜娘的操控。
听骨锥刺入一个中年男人的眉心,一股微弱的红光从锥尖散发出来,融入男人的体内。男人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神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他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有用!”苏珩心中一喜,立刻朝着其他居民刺去。
越来越多的居民被唤醒,他们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周围的景象,脸上露出了恐惧和痛苦的神色。他们纷纷后退,远离那些镜子,嘴里喃喃道:“镜子……是镜子害了我们……”
镜娘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她的身形开始不稳定,像是要消散一般。“不!你们不能反抗我!”她怒吼着,朝着那些被唤醒的居民扑去,想要重新操控他们。
可那些居民已经清醒,他们知道是镜娘害了自己,心中充满了愤怒。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块、木棍,朝着镜娘砸去。镜娘的身体被砸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烟雾被点燃,渐渐消散。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镜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和怨毒,“锁魂镜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还有人贪心,我就会回来!”
随着最后一声怒吼,镜娘的身影彻底消散,铺子里的镜子失去了绿光,变得黯淡无光,镜面裂开,碎成了无数片。那些被锁住的魂魄从镜子里飘了出来,密密麻麻,像是漫天的萤火虫,朝着苏珩拜了拜,然后渐渐消散,回归轮回。
苏珩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手臂酸痛,额头上满是汗水。他看着那些被唤醒的居民,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愧疚。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一个老者走上前,对着苏珩深深一揖,“是我们贪心,被镜子迷惑,差点酿成大错。”
苏珩摇了摇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不要再被欲望迷惑,脚踏实地,才能活得安稳。”
居民们纷纷点头,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他们开始清理铺子里的碎镜片,将那些骨制镜框埋在地下,发誓再也不碰这些诡异的镜子。
苏珩在镜花镇停留了两日,帮居民们驱散了镇里残留的阴邪气息。他发现,镜娘虽然消散了,但她炼制锁魂镜的手法,确实和骨灵教有关。在镜宝阁的后院,他找到了一间密室,密室里藏着一本黑色的古籍,上面记载着锁魂镜的炼制方法,还有一些关于骨灵教的秘密。
古籍中提到,骨灵教除了玄骨之外,还有四大长老,分别掌管“骨器”“骨术”“骨奴”“骨阵”。镜娘是“骨器长老”的弟子,玄骨死后,她逃到镜花镇,继续炼制锁魂镜,想要重振骨灵教。
苏珩心中一沉。他以为玄骨死后,骨灵教就彻底覆灭了,没想到还有四大长老的余党。看来,他的旅途还很长,想要彻底铲除骨灵教,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离开镜花镇的那天,阳光明媚,雾气散尽。居民们站在镇口,对着苏珩挥手告别。苏珩背着藤箱,手里拿着那本黑色古籍,踏上了新的旅途。
他知道,接下来,他要寻找骨灵教的其他余党,阻止他们继续作恶。而那本古籍中,还记载着一个更可怕的秘密——骨灵教的教主玄骨,其实并没有真正死去,他的魂魄被封印在一件名为“骨魂珠”的骨器里,只要找到骨魂珠,玄骨就能再次复活。
苏珩握紧了手中的古籍,眼神坚定。他不能让玄骨复活,不能让骨灵教卷土重来。他要继续前行,用自己的听骨术,揭开更多的秘密,铲除所有的邪恶,让那些被困的魂魄得以安息。
前方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但苏珩无所畏惧,因为他的心中,有师父的嘱托,有无数个无辜魂魄的期盼,还有一份作为听骨师的责任。
他背着藤箱,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官道上,只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