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霜降。
运河畔的锁龙镇,被一场连日的冷雨泡得发潮。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渗着墨绿色的苔藓,踩上去打滑,像是敷了层死人的油脂。镇口那棵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挂着半具腐烂的渔网,风一吹,渔网朽烂的丝线飘起来,像无数只灰黑色的手,在雾里抓挠。
苏清砚是踏着这场冷雨进的锁龙镇。
她今年二十一岁,穿一身月白色的素绸长衫,头发用一根乌木簪绾着,眉眼清丽,只是脸色透着一股久病般的苍白。她背着一个半旧的樟木箱,箱子上铜锁磨得发亮,里面装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一套套细如发丝的针、小如指甲的凿、还有数张泛黄的古籍残页——她是个古籍修复师,也是苏州城里苏家最后的传人。
苏家世代以修复古籍为生,传到苏清砚父亲这一代,却因一场意外败落。三年前,父亲受翰林院嘱托,修复一本前朝孤本《渡魂录》,可书还没修复完,便在书房里离奇失踪,只留下一摊发黑的血迹,和半张写满诡异符号的残纸。官府查了半年,毫无头绪,只当是江洋大盗所为。母亲思夫成疾,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临终前攥着苏清砚的手,反复说:“去锁龙镇,找《渡魂录》,你爹还活着……”
苏清砚不信鬼神,可母亲的遗言,还有父亲留下的那半张残纸,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花了两年时间,遍查古籍,终于在一本地方志里查到:锁龙镇曾是前朝皇家藏书阁的隐秘分阁所在地,而《渡魂录》的原作者,正是锁龙镇人。
如今,她终于来了。
冷雨越下越大,砸在樟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苏清砚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骨是父亲留下的,刻着细小的“砚”字。她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镇子里静得可怕,连狗吠声都没有,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嘀嗒、嘀嗒”,像是在倒数。
路边的屋子大多是黑着的,门窗紧闭,只有几户人家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灯笼上的红纸褪了色,被雨水泡得发软,透出的光也是昏红的,照在墙上,像凝固的血。偶尔有门帘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看得她后颈发毛。
“姑娘,可是来寻住处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巷子里传来。苏清砚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老者站在巷口,手里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驴,驴背上驮着两个大竹筐,筐里盖着黑布,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老者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却很亮,像夜里的猫,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手腕上戴着一串黑色的珠子,珠子表面光滑,像是用某种骨头磨成的。
“老丈,”苏清砚拱了拱手,“我是来寻亲的,不知镇上可有客栈?”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黑相间的牙:“锁龙镇小,没有客栈。不过我家有间空房,姑娘若是不嫌弃,便住下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清砚的樟木箱上,“看姑娘像是读书人,我家那房子清静,正好适合你。”
苏清砚有些犹豫。这老者来得蹊跷,镇子里的人又个个诡异,但雨实在太大,她浑身湿透,再往前走,恐怕要生病。她权衡片刻,点了点头:“多谢老丈,食宿费用,我不会少给。”
“好说,好说。”老者转身往巷子里走,驴蹄踩在积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苏清砚跟在后面,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从驴背上的竹筐里飘出来的,混杂着雨水的湿气,说不出的难闻。
巷子很深,两侧的墙壁斑驳,爬满了藤蔓,藤蔓的叶子是深绿色的,上面挂着水珠,像是渗出来的泪。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老者在一座青砖瓦房前停下。这房子看起来比其他人家气派些,门口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周府”二字,木匾上的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像是结了痂的伤口。
“到了。”老者推开虚掩的大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惨叫,像是不堪重负。
院子里很宽敞,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杂草,墙角堆着些破旧的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正房的门窗紧闭,西厢房的门却开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
“姑娘就住西厢房吧。”老者指了指西厢房,“里面收拾干净了,床、桌椅都有。我叫老周,住在东厢房,有什么事,你喊我一声便是。”他说完,牵着驴往院子后面走,驴背上的竹筐晃了晃,黑布滑落一角,苏清砚瞥见筐里似乎是一堆折叠的黄纸,黄纸上印着模糊的符文。
苏清砚走进西厢房,反手关上了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墙角放着一个旧衣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在一起,让人头晕。
她放下樟木箱,打开油纸伞,放在门口沥水。走到桌边坐下,刚想喝口水,却发现桌上放着一本线装书,封面是黑色的,没有书名,封面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和父亲留下的那半张残纸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苏清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伸手拿起那本书,书页很薄,材质像是某种动物的皮,摸起来冰凉滑腻,带着一丝弹性。她翻开第一页,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画:画的是锁龙镇的全貌,镇中心有一口井,井口盘旋着一条黑色的龙,龙的眼睛是红色的,像是在流血。画的右下角,盖着一个印章,模糊不清,只能看清“渡魂”二字。
她接着往下翻,第二页还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正把一个女人推进井里,女人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头发散乱,像水草一样飘着。第三页,画的是无数只手从井里伸出来,抓着地面上的人,那些人的脸上都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睛里没有瞳孔。
越往后翻,画越诡异,苏清砚只觉得浑身发冷,手开始发抖。她想把书合上,却发现书页像是粘在了她的手上,怎么也合不上。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踮着脚在走路,一步步靠近西厢房的窗户。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户。窗户上糊着白纸,被雨水打湿,变得有些透明。她隐约看到一个黑影贴在窗户上,轮廓纤细,像是个女人,可那黑影没有头——脖颈的位置,是一片空白。
苏清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黑影,只见黑影缓缓举起手,按在窗户上。窗户纸被按出一个凹陷的痕迹,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正隔着纸,触摸她的脸。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东厢房传来,是老周。那黑影像是受了惊吓,瞬间消失了。
苏清砚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淋漓。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书,书页已经合上了,封面上的朱砂符号,像是活了过来,在昏暗的烛光下,隐隐透着红光。
她不知道,这本突然出现的书,会把她拖进一个怎样恐怖的深渊。她更不知道,锁龙镇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得多——那些看似普通的镇民,那些尘封的古籍,那些深夜里的脚步声,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罪恶和诅咒。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像是在催促着什么。苏清砚握紧了手中的书,她知道,从她拿起这本书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她必须找到《渡魂录》,找到父亲失踪的真相,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