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的脚步停在墨镇口时,夕阳正把镇子的轮廓染成一片暗紫。
这镇子藏在天目山的褶皱里,地图上找不到名字,是苏婆婆残卷末尾用朱砂画的一个小圈——残卷上只写了五个字:“墨镇藏织源”。她走了半月,翻过高耸的山梁,穿过满是腐叶的密林,才在暮色里看到这片依山而建的黑瓦民居,像一群蛰伏的兽。
镇子很静,静得能听见山风卷着枯叶擦过墙根的声响。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布幡,不是常见的幌子,是一块块未染的白坯布,风一吹,布幡飘动,像是无数个白色的人影在摇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丝线的腥气混着泥土的腐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柳如眉攥紧了怀里的玉佩,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母亲的残魂还在,这是她唯一的慰藉。她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路面坑坑洼洼,积着雨水,倒映着白坯布的影子,那些影子在水里晃啊晃,像是要爬出来。
镇子中央有一座石拱桥,桥面上刻满了细密的纹路,不是花纹,是一个个小小的“织”字,刻得极深,像是用指甲抠进去的。桥下的河水是墨黑色的,水面平静得像镜子,倒映着天空的暗紫,却看不到桥和人的影子,仿佛河水把影子都吞噬了。
“外来人?”
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问话,柳如眉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老者站在桥边,手里拄着一根木头拐杖,拐杖顶端雕着一个小小的织梭。老者的脸布满皱纹,眼睛却很亮,亮得有些诡异,像是蒙着一层油光。
“晚辈柳如眉,来墨镇寻一位故人。”柳如眉谨慎地回答,她不敢暴露自己的目的,邪祟的眼线可能无处不在。
老者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墨镇没有故人,只有织工。姑娘看着面生,是来学织锦的?”
柳如眉心里一动,顺着他的话说:“晚辈略懂些织锦技法,听闻墨镇的织锦天下独绝,想来请教一二。”
“请教谈不上。”老者转身往桥对岸走,“墨镇的织工,从生下来就握着织梭,姑娘要是愿意,可在我家住下,我教你些粗浅的技法。”
老者的家在镇子最深处,是一座两进的小院,院里摆着一架老旧的织机,机身上的木纹发黑,像是浸过墨。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织锦,织的是山景,可山的轮廓像是无数个蜷缩的人影,细看之下,那些人影的脸都模糊不清,眼睛却是一个个小黑点,直勾勾地盯着人。
“我叫老墨,是墨镇最老的织工。”老者给柳如眉倒了一碗水,碗是粗陶的,边缘有一道裂痕,“墨镇的织锦,不用染料,用的是山泉水和草木灰,织出来的布,带着山的灵气。”
柳如眉端起碗,水是凉的,喝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她放下碗,目光落在院里的织机上:“老丈,我看墨镇家家户户都挂着白坯布,是还没染色吗?”
老墨的眼神暗了暗,拿起桌上的一缕丝线:“墨镇的布,不用染。织工的血,就是最好的染料。”
柳如眉心里一沉。她想起了苏婆婆用自己的血织“月影图”,想起了阿绣用自己的血喂老织机,难道墨镇的织锦,也和血有关?
“姑娘别怕。”老墨看出了她的忌惮,笑了笑,“不是要取性命,只是指尖破一点皮,滴几滴血在丝线上,织出来的布才会有灵性,才会‘认主’。”
他说着,拿起一根针,在自己的指尖轻轻一扎,一滴暗红色的血珠渗了出来,滴在丝线上。丝线瞬间吸了血,颜色变得鲜艳起来,像是活了一样,在老墨的手里轻轻扭动。
柳如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场景,和阿绣喂老织机时一模一样!墨镇的织工,恐怕早就被邪祟的本源影响了,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还以为是织锦的秘法。
夜里,柳如眉躺在西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传来“咔哒、咔哒”的织机声,不是老墨家的织机,是从镇子各处传来的,此起彼伏,像是无数架织机在同时工作。声音很有规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人在数数,又像是在念咒。
她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纸往外看。月光下,墨镇的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灯光昏黄,透过窗户,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坐在织机前,动作机械地织布。他们的影子投在窗户上,不是人的形状,是一道道灰黑色的雾气,随着织机的动作,雾气在窗户上蠕动,像是在跳舞。
柳如眉的心沉到了谷底。墨镇的人,都被邪祟控制了!他们夜里织布,不是为了谋生,是在为邪祟提供养料——用他们的血和执念,滋养邪祟的本源。
就在这时,她听到院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她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老墨拿着一盏油灯,走到院里的织机前,点燃了机身上的一根布条。布条燃烧起来,发出幽幽的绿光,照亮了织机的木纹。
柳如眉惊讶地发现,织机的木纹里,也有一道黑色的纹路,和青芜织坊老织机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粗、更黑,像是一条盘踞的大蛇。
老墨对着织机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织神在上,弟子老墨,愿以精血,换织源现世。”
他说完,拿起针,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滴在织机的木纹上,被黑色纹路瞬间吸收。黑色纹路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粗,织机发出一阵“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在回应他。
柳如眉终于明白了。老墨知道织影术的起源,他一直在用墨镇织工的血和执念,喂养邪祟的本源,就是为了让织影术的起源现世!他不是被邪祟控制,他是主动献祭!
“疯了,他疯了!”柳如眉心里暗骂。她不能让老墨得逞,一旦织影术的起源现世,邪祟的本源得到滋养,后果不堪设想。
她推开门,冲了出去:“老丈,住手!你这是在养虎为患!”
老墨回头,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丝诡异的笑容:“柳姑娘,我就知道你不是来学织锦的。你是为了织影术的起源,对不对?”
“我是为了阻止邪祟!”柳如眉沉声道,“你用织工的血和执念喂养邪祟,迟早会让墨镇变成人间地狱!”
“人间地狱?”老墨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疯狂,“柳姑娘,你不懂。织影术的起源,是神的恩赐!只要织源现世,我们墨镇的织工,就能成为神,永远活在织锦里,不用生老病死,不用受苦受累!”
他说着,又划了自己一刀,更多的鲜血滴在织机上。黑色纹路彻底活了过来,像是一条黑色的大蛇,从织机里钻了出来,盘旋在老墨的头顶,发出“嘶嘶”的声响。
墨镇各处的织机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在呼应黑色大蛇。家家户户的灯光变得昏暗,窗户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渐渐汇聚成一道道灰黑色的人影,朝着老墨家的方向飘来。
“织源现世,需要一百个织工的血和魂!”老墨的眼睛变得通红,声音也变得尖锐,“柳姑娘,你来得正好,你的血和魂,是最纯净的,正好能作为织源现世的药引!”
黑色大蛇朝着柳如眉扑来,蛇口张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柳如眉连忙运转织影心法,将自己的影子召唤出来,挡在身前。同时,她取出三幅织影神锦,展开的瞬间,金色的阳气和红色的灵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砰!”
黑色大蛇撞在屏障上,发出一声巨响。屏障剧烈地晃动起来,柳如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能感觉到,黑色大蛇的力量,比之前任何一次遇到的邪祟都要强大,这是邪祟本源的核心力量!
“柳姑娘,放弃吧!”老墨嘶吼着,“你斗不过织神的!”
他挥手示意,那些飘来的灰黑色人影,朝着屏障扑来,用身体撞击屏障。屏障上的光芒越来越暗,一道道裂痕开始出现。
柳如眉咬紧牙关,将玉佩贴在眉心,用尽全身力气,将母亲的残魂和三幅神锦的力量融合在一起:“织影术的本源是守护,不是残害!我以织工之名,驱散邪祟!”
玉佩爆发出耀眼的红光,三幅神锦的光芒也变得越来越亮。屏障上的裂痕开始愈合,黑色大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开始瓦解。那些灰黑色人影,被光芒一照,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被火烧到,一个个消散在空气中。
老墨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嘶吼道:“不!为什么会这样?织神明明答应过我,会让我们永生!”
他疯了一样冲向织机,想要再次献祭自己的血。可就在这时,织机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黑色大蛇的身体彻底瓦解,化作无数道黑色的雾气,钻进了织机的木纹里。织机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开始碎裂。
“织神!你骗我!”老墨抱着碎裂的织机,发出绝望的哭喊。
柳如眉看着他,心里没有丝毫同情。老墨的执念,比沈青芜、比阿绣都要深,他为了所谓的“永生”,不惜牺牲整个墨镇的织工,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
织机彻底碎裂,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不是苏婆婆老织机里的骨头,是一块黑色的石碑,石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案,像是织锦的纹样,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柳如眉的目光落在石碑上,心里一阵激动。这一定就是织影术的起源!石碑上的图案,记载的就是织影术的本源技法,还有克制邪祟的方法!
她正要上前查看,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危机感。她猛地回头,只见老墨手里拿着一把碎裂的织梭,眼神疯狂地看着她:“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老墨朝着她扑来,织梭的碎片锋利无比,朝着她的胸口刺来。柳如眉来不及躲闪,只能侧身一躲,织梭的碎片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石碑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一道金色的光束从石碑里射出来,击中了老墨。老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瞬间被光芒吞噬,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光芒渐渐暗淡,石碑上的图案变得清晰起来。柳如眉忍着手臂的疼痛,走到石碑前,仔细查看。
石碑上的图案,记载着织影术的起源:远古时期,有一位织神,用天地灵气织出了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她的织锦能滋养万物,守护生灵。后来,织神的弟子被执念蒙蔽,用鲜血和魂魄织锦,诞生了邪祟,织影术才变成了双刃剑。克制邪祟的方法,就是用“天地灵气”织出“净化锦”,以灵气驱散阴气,以守护之心化解执念。
柳如眉终于明白了。苏婆婆、母亲,她们一直坚守的,就是织神的初心——守护。而顾砚、老墨,他们被执念蒙蔽,才会被邪祟利用。
她正要将石碑上的图案记下来,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晃动。地面开始裂开,石碑慢慢下沉,朝着地底陷去。
“不好!”柳如眉想要抓住石碑,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开。
她抬头一看,只见墨镇的地面开始大面积塌陷,家家户户的房屋倒塌,织机碎裂,那些还在机械织布的织工,随着房屋一起坠入塌陷的地面,发出凄厉的惨叫。
邪祟的本源被石碑的光芒重创,正在逃离墨镇,导致地面塌陷。
柳如眉顾不上石碑,转身朝着镇口跑去。身后的塌陷声、惨叫声、织机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绝望的挽歌。她不敢回头,她知道,墨镇已经毁了,那些被执念蒙蔽的织工,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当她跑出墨镇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墨镇彻底沉入了地底,只剩下一片塌陷的废墟,被山风卷着枯叶覆盖。
柳如眉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心里充满了悲痛和无力。她找到了织影术的起源,知道了克制邪祟的方法,可墨镇还是毁了,无数人失去了生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鲜血滴落在地上,化作一道小小的血痕。就在这时,她惊讶地发现,血痕里,有一丝极细的黑色雾气,正在慢慢蠕动,像是要钻进她的身体里。
邪祟的本源,竟然通过她的伤口,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柳如眉吓得浑身冰凉,她想要擦掉血痕,却发现那丝黑色雾气已经钻进了她的皮肤,消失不见了。她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阴气,正在她的身体里游走,想要占据她的身体。
“不!”柳如眉嘶吼着,运转织影心法,用母亲的残魂和三幅神锦的力量,压制着体内的阴气。
阴气很微弱,暂时被压制住了,但柳如眉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发。
她站起身,看着墨镇塌陷的方向,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不能倒下,她必须织出“净化锦”,不仅要驱散外界的邪祟,还要净化自己体内的阴气。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体内的邪祟会带来什么危险。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这是她的使命,是织神的嘱托,也是对那些逝去生命的交代。
山风卷着枯叶,吹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她转身,朝着乌镇的方向走去。她要回到青芜织坊,那里有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织机,还有她必须守护的一切。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影子,在月光下,边缘多了一丝淡淡的黑色,像是被墨染过一样。那丝黑色,正在慢慢扩散,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影子。
邪祟的游戏,还没有结束。这一次,它藏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柳如眉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