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在人以为停了的时候,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青芜织坊的木门被推开时,雨丝正斜斜地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湿冷的风。柳如眉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蓝布短衫的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个布包,头发上沾着细碎的雨珠,眼神亮得有些过分,像是藏着一团火。
“你是柳如眉姑娘吗?”姑娘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颤音,却难掩兴奋,“我叫阿绣,从乡下过来的,听说你织的布最好看,想拜你为师,学织锦。”
柳如眉放下手里的丝线,打量着阿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手指纤细,指节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像是常年泡在冷水里。她的目光落在织坊角落那架盖着青布的老织机上,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快得让人抓不住。
“我不收徒弟。”柳如眉淡淡地说,“织锦是苦营生,又赚不了多少钱,你还是回去吧。”
阿绣的眼圈瞬间红了,攥着布包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柳姑娘,我真的很想学!我从小就喜欢织锦,做梦都想织出最好看的布。我爹娘都死了,无依无靠,你不收我,我就只能流落街头了。”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蓝布短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柳如眉看着她,心里微微一动。阿绣的模样,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带着执念,跟着母亲学织影术。可她又想起了沈青芜,想起了那些被执念困住的魂魄,心里又多了几分警惕。
“织坊里住不下人。”柳如眉最终还是松了口,“你要是愿意,就白天来帮忙打杂,我教你些基础的织锦技法,工钱我给你算。”
阿绣立刻破涕为笑,连忙点头:“愿意!我愿意!谢谢柳姑娘!”
从那天起,阿绣就留在了青芜织坊。她很勤快,手脚麻利,扫地、浣纱、整理丝线,样样都做得又快又好。只是她总爱盯着那架盖着青布的老织机看,有时候会看得入神,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柳如眉提醒过她几次,让她不要靠近那架织机,阿绣嘴上答应着,眼神里的痴迷却越来越浓。
更让柳如眉觉得不对劲的是,阿绣对影纹织锦有着异常的执念。她常常趁柳如眉不注意,翻找苏婆婆留下的旧物,尤其是那些记载着织影技法的残卷。有一次,柳如眉撞见她正在临摹残卷上的影纹,线条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诡异的精准,像是有人在背后指引她。
“谁让你碰这些的?”柳如眉一把夺过残卷,语气严肃。
阿绣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觉得好看,想试试……柳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柳如眉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的疑虑更重了。苏婆婆留下的织影残卷,上面的技法晦涩难懂,普通人看一眼只会觉得杂乱无章,可阿绣竟然能临摹出大概的轮廓,这绝不是巧合。
“这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柳如眉将残卷锁进木盒,“以后不要再看了,好好学基础技法。”
阿绣低下头,小声应着:“我知道了。”可她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握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夜里,青芜织坊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绣的身影从外面溜进来,借着月光,朝着那架盖着青布的老织机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眼神里却带着狂热的光芒。
她掀开青布,老织机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机身上的缠枝莲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墨色,木纹里那道极细的黑色纹路,像是活了过来,在慢慢蠕动。
阿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老织机的木纹,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还有一丝微弱的吸力,像是要将她的血液吸进织机里。她不仅不害怕,反而露出了兴奋的笑容,将自己的手指凑到嘴边,用力咬破。
鲜血滴在老织机的木纹上,瞬间被那道黑色纹路吸收。纹路变得越来越粗,越来越黑,像是一条黑色的小蛇,在木纹里游走。老织机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在回应她。
“我知道你在这里。”阿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诡异的虔诚,“柳如眉不肯教我影纹织锦,可我知道,你会教我。我愿意给你我的血,我的魂,只要你让我织出最好看的影纹锦。”
她的话音刚落,老织机的织梭突然动了一下,发出“咔哒”一声。经丝上,渐渐浮现出一道影纹,正是苏婆婆残卷上记载的“缠魂纹”——这种影纹最是阴毒,需要用织工的血和执念为引,织出来的影子会缠住人的魂魄,让人成为织机的傀儡。
阿绣看得眼睛发亮,连忙拿起丝线,坐在织机前,开始跟着影纹的轨迹织布。她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已经练了千百遍,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鲜血从她咬破的指尖不断渗出,滴在丝线上,丝线瞬间变成了暗红色。织梭在经丝纬丝间穿梭,暗红色的丝线织出的缠魂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诡异,锦缎上的影子,像是一个个蜷缩的人,正在挣扎着想要出来。
与此同时,玄清观里,三幅织影神锦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耀眼的光芒。观主正在诵经,见状连忙停下,走到锦缎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不好!邪祟又复苏了!”观主看着“月影图”上剧烈晃动的月亮影子,“它找到了新的载体,正在用鲜血和执念织缠魂纹!”
他立刻吩咐弟子:“快,去青芜织坊,通知柳姑娘!晚了就来不及了!”
弟子领命,急匆匆地跑出了玄清观。
青芜织坊里,阿绣还在疯狂地织布。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狂热,嘴角的笑容越来越诡异。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已经不再是她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道灰黑色的雾气,与锦缎上的缠魂纹相互呼应,像是在跳舞。
柳如眉被织机的声响惊醒,披衣起身,走到织坊门口。当她看到织坊里的景象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阿绣坐在老织机前,正在织缠魂纹,她的指尖在流血,地上的影子已经变成了雾气,锦缎上的影子正在慢慢蠕动,散发出浓烈的阴气。而老织机的木纹里,那道黑色的纹路已经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小蛇,正顺着织机爬向阿绣,想要钻进她的身体里。
“阿绣!住手!”柳如眉冲了进去,想要阻止她。
可阿绣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疯狂地织布。她的嘴里喃喃着:“好看……真好看……这是最好看的锦缎……”
柳如眉想要夺下她手里的丝线,却被阿绣猛地推开。阿绣抬起头,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单纯,只剩下狂热和诡异,嘴角的笑容扭曲而狰狞:“别碰我的锦缎!这是我的!是我用血和魂织出来的!”
她的声音不再是十五六岁姑娘的清脆,而是变得沙哑而诡异,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柳如眉这才明白,阿绣早就被邪祟控制了,她的爹娘去世,无依无靠,都是她编造的谎言,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老织机里的邪祟来的。
“你根本不是阿绣!”柳如眉沉声道,“你是谁?”
“我是谁?”阿绣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诡异,“我是阿绣,也是所有想要织出最好看影纹锦的织工!是执念,是渴望,是邪祟最完美的载体!”
她说着,抬手一挥,锦缎上的缠魂纹突然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道暗红色的丝线,朝着柳如眉缠来。柳如眉连忙运转织影心法,将自己的影子召唤出来,挡在身前。
影子的眼睛里红光闪烁,与暗红色的丝线碰撞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声响。可缠魂纹的力量远超柳如眉的想象,那些丝线像是有生命一样,不断地缠绕、收紧,想要将她的影子吞噬。
“柳如眉,你阻止不了我。”阿绣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化作一道灰黑色的雾气,与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我已经和邪祟融为一体了!我会织出最完美的缠魂纹,让所有的人都成为影子的傀儡,让织影术成为最强大的邪术!”
雾气钻进老织机里,老织机突然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织梭的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锦缎上的缠魂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诡异,散发出的阴气越来越浓烈,织坊里的温度骤降,墙壁上凝结出了一层白霜。
柳如眉知道,不能再等了。她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里面藏着母亲的一缕残魂和阳气。她握紧玉佩,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在玉佩上。
“娘,助我一臂之力!”柳如眉轻声喊道。
玉佩瞬间爆发出耀眼的红光,母亲的残魂从玉佩里飘了出来,化作一道红色的光幕,将柳如眉护在里面。光幕与三幅神锦的气息相互呼应,玄清观方向,也传来了强烈的阳气波动,三幅神锦的光芒透过窗户,照进了织坊。
“不!我不甘心!”老织机里传来阿绣(邪祟)凄厉的嘶吼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完美的载体,我不能就这样失败!”
老织机的织梭突然断裂,暗红色的丝线瞬间绷紧,然后猛地断裂,锦缎上的缠魂纹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开始慢慢褪色、消散。老织机的木纹里,那道黑色的小蛇疯狂地扭动着,想要逃出去,却被红色光幕和神锦的光芒困住,慢慢被炼化。
阿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化作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消失了。老织机的运转声停了下来,恢复了平静,只是机身上的缠枝莲纹,又多了几道黑色的痕迹,像是永远也洗不掉的伤疤。
柳如眉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脸色苍白,精神极度疲惫,母亲的残魂也化作一道红光,钻进了玉佩里,玉佩的光芒变得暗淡了许多。
这时,玄清观的弟子赶到了,看到织坊里的景象,连忙上前扶起柳如眉:“柳姑娘,你没事吧?观主让我来通知你,邪祟复苏了。”
柳如眉摇了摇头,指着老织机,虚弱地说:“已经……暂时解决了。但它的本源还在,只是被暂时压制了。”
弟子看着老织机,脸色发白:“观主说,邪祟的本源与织影术共生,无法彻底消灭,只能用阳气镇住。现在三幅神锦的光芒已经减弱,恐怕压制不了多久了。”
柳如眉沉默了。她知道,弟子说的是对的。邪祟的本源藏在织影术的骨血里,只要还有人对影纹织锦心怀执念,只要还有人愿意用血和魂去织锦,邪祟就会再次复苏。
她看着那架老织机,心里充满了无力感。苏婆婆用自己的骨血镇住它,母亲用自己的残魂守护它,她拼尽全力压制它,可它还是一次次地复苏,一次次地寻找新的载体。
“或许,我该毁掉它。”柳如眉轻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
“不可!”弟子连忙阻止,“观主说,毁掉老织机,邪祟的本源会失去依托,化作无数道雾气,散落在世间,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被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柳如眉愣住了。她没想到,毁掉老织机,后果会这么严重。
就在这时,老织机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哒”声。柳如眉和弟子同时看向老织机,只见机身上的黑色痕迹,正在慢慢蠕动,像是在恢复力量。
“它还在生长。”柳如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弟子脸色发白:“观主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织影术的起源,找到克制邪祟本源的方法。可织影术的起源,已经失传很久了,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柳如眉握紧了手里的玉佩,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不能放弃,为了苏婆婆,为了母亲,为了那些被邪祟残害的织工,她必须找到织影术的起源,彻底解决邪祟的威胁。
“我会找到的。”柳如眉说,“无论花多久时间,无论有多危险,我都会找到织影术的起源,找到克制邪祟的方法。”
她将老织机重新盖上青布,又在周围布下了母亲教她的阳气结界。然后,她收拾好行囊,将三幅神锦收好,准备出发去寻找织影术的起源。
玄清观的弟子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敬佩:“柳姑娘,需要我们帮忙吗?”
柳如眉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是我的使命,必须由我自己来完成。”
她走出青芜织坊,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乌镇的青石板路上,照亮了前方的路。她不知道织影术的起源在哪里,也不知道前方会有多少危险,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在她离开后,青芜织坊的墙角,一只小老鼠正在啃食着什么。那是阿绣掉落的一根头发,头发上沾着一丝灰黑色的雾气,被小老鼠吞进了肚子里。小老鼠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然后飞快地钻进了墙角的洞里,消失不见。
邪祟的本源,不仅能依附在人身上,还能依附在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上。它的传播,远比柳如眉想象的要隐蔽,要可怕。
江南的雨,还会再来。执念,还会滋生。影子,还会等待。而柳如眉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她不知道,自己寻找的织影术起源,其实是一个更大的陷阱,一个更深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