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线,顺着门缝钻进来,缠得苏珩浑身发僵。他死死攥着刀柄,指节泛白,透过门缝盯着那抹青色的背影,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
“我的篦子……”女子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丝哭腔,“我找了它好久,好久了。”
她的头发很长,乌黑发亮,垂在背后,随着她的说话声轻轻晃动,像是有生命一般。苏珩注意到,她的头发上没有任何发饰,只是用一根暗红色的丝带松松地系着,丝带的颜色,和缠丝篦上干涸的血迹一模一样。
“你……你是沈青禾?”苏珩终于鼓起勇气,嘶哑地问道。
女子缓缓转过身。
苏珩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柳叶眉,杏核眼,鼻梁小巧,唇色淡得像没有血色。皮肤是病态的苍白,像是常年不见阳光,却透着一股诡异的莹润光泽。只是她的眼睛,太过空洞,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到丝毫神采,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怨和阴冷。
更让苏珩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头发。
刚才看背影时,只觉得她的头发乌黑浓密,可转过身来,苏珩才发现,她的头发里,竟缠绕着无数根细小的、泛着青灰色的发丝,像是别人的头发,与她自己的黑发交织在一起,缠得密密麻麻,甚至有几根从她的眼角、嘴角钻出来,像是细小的触手。
“是我。”沈青禾的目光落在苏珩手里的小刀上,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嘲讽,“你怕我?”
苏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怕还是不该怕,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人形,却透着一股非人的阴冷,尤其是她头发里那些诡异的青丝,让他想起了缠丝篦上的纹路。
“我不会害你。”沈青禾轻轻往前走了一步,身体竟直接穿过了门板,像穿过一层薄雾,出现在了房间里。
苏珩吓得连连后退,撞在桌子上,缠丝篦从桌上滑落,掉在地上。
沈青禾的目光瞬间被地上的缠丝篦吸引,空洞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光亮,像是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她快步走过去,弯腰捡起缠丝篦,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指尖轻轻抚摸着篦身的缠丝纹,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我的缠丝篦……终于找到你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眼角滑落两行泪水。
那泪水不是透明的,而是暗红色的,像是血水,滴落在缠丝篦上,瞬间被篦身吸收了。缠丝篦的颜色瞬间变得鲜艳起来,篦身的奶白色重新泛起光泽,缠丝纹里的黑色液体也变得更加浓郁,像是要溢出来一般。
苏珩看得目瞪口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终于确定,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鬼魂!
“你……你既然找到了篦子,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苏珩颤声问道,握着小刀的手更加用力了。
沈青禾抬起头,暗红色的泪水还挂在脸颊上,空洞的眼睛盯着苏珩:“因为,只有你能帮我。”
“帮你?帮你什么?”
“我要报仇。”沈青禾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带着一股刺骨的恨意,“我要让那些害我的人,血债血偿!”
她的头发突然无风自动,那些缠绕在她发间的青灰色发丝疯狂地舞动起来,像是一条条毒蛇,房间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油灯的火苗缩成了一团,随时都可能熄灭。
苏珩吓得浑身冰凉,牙齿打颤:“谁……谁害了你?”
沈青禾的目光变得悠远而阴冷,像是在回忆一段痛苦的往事。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沧桑。
“光绪十年,我是乌镇沈家的小姐。我的父亲是漕运上的粮商,家境殷实。我从小就喜欢梳篦,父亲请了最好的梳篦匠,教我做篦子。我十六岁那年,亲手做了这把缠丝篦。”
她抚摸着篦身的缠丝纹,眼神温柔了许多:“这篦子的材质,是我母亲的遗物——一块象牙。我用细针在上面刻了自己的名字,又用自己的头发,混合着蜂蜡,一点点嵌进骨缝里,做成了这缠丝纹。这把篦子,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可我十七岁那年,镇上来了一个戏班。戏班里的武生,名叫林风,生得俊朗,戏也唱得好。我看了他的戏,便一眼爱上了他。我们偷偷见面,私定终身。我把这把缠丝篦送给了他,作为定情信物。”
“可我没想到,他是个骗子。他接近我,根本不是因为爱我,而是为了我家的钱财。他和镇上的盐商勾结,诬陷我父亲走私鸦片,把我家的家产全部夺走了。我父亲被关进大牢,活活打死。我母亲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沈青禾的声音越来越冷,暗红色的泪水流得更急了:“而我,被林风卖到了青楼。他拿着我家的钱财,和盐商的女儿成了亲,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我在青楼里受尽折磨,每天被人凌辱,生不如死。”
“三年后,我趁着看守不注意,逃了出来。我找到了林风的家,想要杀了他报仇。可他家里有高人坐镇,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那高人还用法术,把我的魂魄锁在了这把缠丝篦里,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只要有人能修好这把篦子,让它恢复往日的光泽,我的魂魄就能暂时脱离篦子的束缚。而你,就是那个能修好它的人。”
苏珩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这缠丝篦里锁着沈青禾的魂魄,而老妪让他修篦子,恐怕也是受了沈青禾的嘱托。
“可我……我只是个普通的梳篦匠,我怎么能帮你报仇?”苏珩不解地问道。林风如今是镇上的富绅,身边又有高人保护,他一个落魄的匠人,根本无能为力。
“你能。”沈青禾的目光落在苏珩的手上,“你是苏门梳篦匠,你的手,能通‘气’。你父亲的冤屈,和我何其相似?你难道不想为他报仇吗?”
苏珩浑身一震。父亲的冤屈,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他漂泊半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父亲翻案。
“我知道你父亲的事。”沈青禾继续说道,“当年诬陷你父亲的漕运总督,和林风勾结的盐商,是同一个人。他们都是一伙的,靠着诬陷忠良、搜刮民脂民膏发家致富。只要你帮我杀了林风,我就帮你收集他们的罪证,让你父亲沉冤得雪。”
苏珩的心跳瞬间加快了。他看着沈青禾空洞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挣扎。他是个良善之人,从未想过杀人。可一想到父亲的冤屈,想到沈青禾的遭遇,他又觉得,林风那样的恶人,死有余辜。
“而且,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沈青禾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你碰了这把缠丝篦,又被我的魂魄缠上,若是不帮我报仇,你的魂魄,也会被永远锁在篦子里,和我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头发突然朝着苏珩伸过来,那些青灰色的发丝像是毒蛇的信子,在他的脸颊旁轻轻晃动,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苏珩吓得浑身一僵,他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缠绕着他的魂魄,只要沈青禾愿意,随时都能将他的魂魄抽离身体,锁进缠丝篦里。
“我……我答应你。”苏珩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就算是为了自己,为了父亲,他也必须这么做。
沈青禾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暗红色的泪水瞬间消失了。她的头发也恢复了平静,那些青灰色的发丝重新缠回她的发间。
“好。”她满意地点点头,“林风如今是乌镇的首富,住在镇东的林府。他身边有一个道士,名叫玄虚道长,就是当年锁住我魂魄的人。玄虚道长法术高强,我们不能硬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苏珩问道。
“林风有个癖好,喜欢收集各种珍贵的梳篦。”沈青禾说道,“你可以以梳篦匠的身份,去林府应聘,成为他的专属梳篦匠。这样,你就能接近他,找到下手的机会。”
“可他身边有玄虚道长,我根本靠近不了他。”
“玄虚道长虽然法术高强,却有一个弱点。”沈青禾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贪财好色,尤其喜欢美女。我可以附在你的身上,化作女子的模样,引诱玄虚道长,趁机除掉他。等玄虚道长死了,林风就成了没牙的老虎,任我们宰割。”
苏珩犹豫了。让一个女鬼附在自己身上,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好。”他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沈青禾满意地笑了,她将缠丝篦递给苏珩:“这把篦子你带着,它能保护你,也能让我随时感应到你的位置。明天一早,你就去林府应聘。记住,不要暴露我们的计划,凡事听我的安排。”
苏珩接过缠丝篦,入手依旧温润,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刺骨。他能感觉到,篦子里有一股微弱的气息,像是沈青禾的魂魄,在轻轻跳动。
“我知道了。”苏珩将缠丝篦放进怀里,贴身藏好。
沈青禾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像是要融入空气里:“我先回去了。明天应聘时,我会在暗中帮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林府里的丫鬟和仆人。”
说完,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房间里的温度渐渐恢复了正常,油灯的火苗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苏珩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怀里的缠丝篦,却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要去林府,接近那个害死沈青禾全家的凶手,还要对付那个法术高强的道士。这一去,无疑是羊入虎口,九死一生。
可他没有退路了。为了父亲的冤屈,为了自己的性命,他只能铤而走险。
第二天一早,苏珩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衫,背着工具箱,朝着镇东的林府走去。
林府果然气派非凡,朱红的大门,高高的院墙,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家丁,腰间挎着刀,眼神锐利。府门前的石狮子栩栩如生,嘴里衔着石球,透着一股威严之气。
苏珩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对家丁拱了拱手:“劳烦通报一声,我是梳篦匠苏珩,听说府上正在招聘专属梳篦匠,特来应聘。”
家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着普通,不像什么有钱人,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就你?也想应聘我们老爷的梳篦匠?我们老爷见的都是名师巧匠,你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苏珩早有准备,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自己精心制作的阴沉木梳。梳子上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纹路细腻,光泽温润,一看就是上等的佳品。
“我虽然出身卑微,却有祖传的手艺。这把梳子,还请两位大哥过目。”苏珩将梳子递给家丁。
家丁接过梳子,仔细看了看,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他们虽然不懂梳篦的门道,却也能看出这把梳子的做工精良,绝非普通匠人能做出来的。
“你等着。”其中一个家丁说道,转身走进了府里。
苏珩站在门口,心里有些忐忑。他能感觉到,怀里的缠丝篦微微发烫,像是沈青禾在给他传递力量。
没过多久,家丁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管家穿着青色的长衫,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他接过家丁手里的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苏珩:“你就是苏珩?听说你是苏门梳篦匠的传人?”
“正是。”苏珩拱了拱手。
“苏门梳篦匠的手艺,我倒是听说过。”管家点了点头,“不过我们老爷眼光很高,能不能留下,还要看你能不能通过他的考验。跟我来吧。”
苏珩跟着管家走进了林府。府里的庭院很大,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布置得极为奢华。路上遇到的丫鬟、仆人,都穿着体面的衣服,见了管家都恭敬地行礼。
苏珩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府里的环境。他发现,林府的布局很奇怪,很多地方都挂着黄色的符纸,像是在镇压什么东西。而且府里的空气很沉闷,透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走到一座大殿前,管家停下脚步:“老爷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记住,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否则后果自负。”
苏珩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大殿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檀香和酒气混合的气息。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面色红润,眼神浑浊,嘴角带着一丝倨傲的笑意。他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用一根玉簪固定着,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想必,他就是林风了。
林风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道士,面色阴鸷,眼神锐利,手里拿着一把拂尘,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邪气。苏珩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沈青禾所说的玄虚道长。
苏珩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怀里的缠丝篦剧烈地发烫起来,像是在警告他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