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门“砰”地关上,铁锁在外头“咔哒”落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锁死。窑内温度骤然升高,石壁被烈火烤得发烫,远处那座巨大的瓷窑喷出熊熊烈焰,火舌卷着黑色的灰烬,在半空凝成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像是无数个被烧进瓷土的魂魄,在无声哀嚎。
瓷月的身体还在变化。她的皮肤已完全变成骨瓷的莹白色,泛着冷润的釉光,关节处转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是瓷器在摩擦。原本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瓷釉般的白膜,嘴唇依旧是粉釉色,却咧开一个不符合骨骼结构的弧度,像是被人用刻刀硬生生划出来的笑容。
“先生,你看,”她抬起右手,指尖已化作尖锐的瓷片,“这就是祭窑的代价。”她的声音混杂着瓷器碰撞的脆响,不再温柔,反而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瓷镇的窑工,世代都要遵守‘祭窑规’——每三十年,需献一对至亲男女,骨为料,魂为釉,血为水,才能烧出‘镇窑骨瓷’,镇压窑底的‘瓷煞’。”
苏砚握紧刻刀,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想起王二说的“骨瓷窑邪性”,原来不是谣传,而是瓷镇延续了数百年的邪俗。他后退一步,脚后跟踢到一堆废弃的瓷坯,瓷坯滚落,摔在地上碎成数片,每一片碎片上都印着细小的符咒,正是他在枕河镇槐木上见过的缠枝莲变体,只是纹路更扭曲,像是被烈火烤得蜷缩起来。
“瓷煞是什么?”苏砚沉声问,指尖的玉佩微微发烫,像是在预警。
瓷月缓缓走向他,裙摆拖在地上,留下一道白色的釉痕,像是凝固的瓷浆。“是窑神的怨魂。”她的目光落在那座喷火的大瓷窑上,白膜后的眼睛似乎能穿透烈火,“百年前,瓷镇第一座窑建成,窑工们为求烧瓷顺利,将窑神的化身——一位能通瓷性的绣娘,活生生封进窑底,浇上瓷土,点火焚烧。绣娘怨气不散,化为瓷煞,日夜在窑底哀嚎,让烧出的瓷器都带了邪性,要么碎裂伤人,要么缠上主人的魂魄。”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瓷器碎裂的尖鸣:“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说,唯有以至亲之血骨为祭,用‘血亲釉’封住瓷煞,才能保瓷镇平安。可这祭窑规根本不是封印,是喂养!每三十年一次的活祭,都是在给瓷煞喂魂魄,让它越来越强!”
烈火中,那座大瓷窑的窑口突然扩大,像是一张巨嘴,里面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瓷土在沸腾。苏砚闻到一股浓烈的腥甜,不是血味,而是瓷土混合着魂魄的诡异气味,与枕河镇沉木的腥甜同源,却更厚重、更贪婪。
“我父亲是上一任窑主,也是祭窑人。”瓷月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瓷质的皮肤裂开细小的纹路,渗出血色的釉浆,“三十年前,他要献我母亲祭窑,母亲不愿,带着我逃,却被镇长抓了回来。父亲亲手把母亲磨成骨粉,掺进瓷土,可烧出来的骨瓷还是裂了——因为母亲的魂魄不愿屈服,瓷煞没吃饱。”
她猛地指向苏砚,瓷质的指尖泛着寒光:“镇长说,需要一个‘通古之人’的魂魄,才能让瓷煞满意。你师父当年就是为了阻止这场祭窑,才来的瓷镇,可他没能成功,反而被瓷煞缠上,魂魄被封进了一块骨瓷里!”
苏砚的心脏猛地一缩。师父的日记里提过“瓷中魂”,他原以为是随口记录,没想到竟是这般惨烈。他手腕上的玉佩突然爆发出红光,与窑内的烈火相撞,红光所及之处,那些飞舞的灰烬人脸瞬间消散,温度也稍稍降了些。
“你想让我做什么?”苏砚握紧玉佩,他知道瓷月没有说完——她的身体一半是人一半是瓷,显然也是祭窑的一部分。
瓷月的身体突然跪倒在地,瓷质的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咚”的脆响,裂开更大的纹路。“我是母亲的‘替身釉’。”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有眼泪,只有血红色的釉浆从眼角渗出,“父亲不忍我死,用母亲的残魂和我的半条命,把我做成了‘活瓷人’,让我守着窑,等一个能破解祭窑规的人。你师父留下过一句话:‘槐阴绣线牵骨瓷,玉映血魂破瓷煞’——你的玉佩,你的血,还有枕河镇的缠枝莲绣线,是唯一能杀死瓷煞的东西!”
就在这时,窑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铃铛的脆响,还有人低声吟唱着诡异的歌谣:“骨为料,魂为釉,窑神吃饱,瓷镇长久……”
瓷月脸色骤变:“是镇长!他带着祭窑队来了!祭窑节提前了!”
窑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刺眼的月光照进来,门口站着一群穿着青黑色祭窑服的人,为首的正是客栈老板王二,他脸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手里举着一面黑色的旗帜,旗帜上绣着与骨瓷纹路一致的符咒。镇长站在人群中央,穿着暗红色的长袍,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木盒,木盒上刻满了祭窑符咒。
“苏先生,既然来了,就别走了。”镇长的声音苍老而诡异,像是从瓷土深处钻出来的,“你是通古之人,又是窑神选中的‘补祭’,有了你,瓷煞就能彻底安分了。”
祭窑队的人慢慢围上来,他们的脸上都涂着白色的瓷粉,嘴唇抹着粉釉色,和瓷月的下半张脸一模一样。他们手里拿着缠着红绳的瓷片,一步步逼近,红绳拖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绣线在拉扯。
苏砚突然想起王二说的“祭窑节”——原以为是普通的民俗节日,竟是这般血腥的活祭仪式。他后退到瓷窑边,烈火烤得他脸颊发烫,玉佩的红光越来越盛,右手疤痕处的痒意再次袭来,这一次,不是藤条,而是一股温热的力量,顺着血液蔓延全身。
“先生,用你的血!”瓷月突然扑过来,瓷质的手掌按住苏砚的右手,“玉佩能引魂,你的血能破釉,快!”
苏砚没有犹豫,抓起工具箱里的凿子,猛地划破右手疤痕处的皮肤。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玉佩上,玉佩的红光暴涨,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他将玉佩掷向那座喷火的大瓷窑,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准确地落进窑口的烈火中。
“不!”镇长尖叫一声,举起木盒就要扔过去。
就在这时,玉佩在窑内炸开,红光瞬间铺满整个窑室。那些围上来的祭窑队成员惨叫一声,身上的瓷粉剥落,皮肤开始开裂,像是瓷器碎掉一般,露出里面缠绕的红色绣线——那些绣线与枕河镇的鬼藤绣线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红,更像鲜血。
大瓷窑内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冲出来。窑口的烈火突然反向收缩,无数根红色的绣线从窑内钻出,与祭窑队成员身上的绣线缠在一起,像是一张巨大的红色网,将整个窑室笼罩。
苏砚看清了,窑底的瓷煞根本不是什么窑神怨魂,而是一团由无数根绣线缠绕而成的巨大怪物,绣线的每一端,都连着一个被烧进瓷土的魂魄,那些魂魄的脸都印在绣线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一张脸,正是他师父!
“小砚,用缠枝莲的纹路!”师父的声音从绣线中传来,带着微弱的力量,“绣线相生相克,槐阴绣能制住骨瓷绣!”
苏砚猛地想起怀里的缠枝莲绣帕。他立刻掏出绣帕,将手上的鲜血滴在绣帕上。绣帕上的缠枝莲图案瞬间活了过来,暗红色的花瓣慢慢展开,青黑色的藤条顺着鲜血的痕迹,从绣帕上爬出来,朝着窑底的瓷煞缠过去。
“是槐阴绣!”镇长的脸色惨白,转身就要跑,“快阻止它!不然瓷煞会被毁掉的!”
祭窑队的人疯了似的冲向苏砚,手里的瓷片朝着他砍来。瓷月突然挡在他身前,瓷质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了数片瓷片的砍击,皮肤裂开大片的纹路,血红色的釉浆喷涌而出,却依旧死死地护着他:“先生,快!让缠枝莲缠住瓷煞的核心!”
苏砚握紧绣帕,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在上面。缠枝莲的藤条越来越长,青黑色的纹路在红色的绣线网中穿梭,像是一条条灵活的蛇,精准地缠住了瓷煞的核心——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骨瓷,上面绣着与瓷月脸上一模一样的粉釉色嘴唇,正是当年被封进窑底的绣娘魂魄所化。
“滋啦——”
青黑色的藤条与红色的绣线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两种邪性的力量在互相吞噬。瓷煞发出凄厉的嘶吼,红色的绣线开始燃烧,化作黑色的灰烬,那些被缠绕的魂魄一个个解脱出来,化作白色的光点,朝着窑外飞去。
师父的魂魄也从绣线中解脱,他朝着苏砚点了点头,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月光中。
镇长看着这一幕,彻底疯了,他举起木盒,朝着瓷煞的核心砸去:“我不能让你们毁掉这一切!瓷镇不能没有窑神!”
瓷月猛地转身,扑向镇长,瓷质的身体与木盒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木盒被撞碎,里面掉出无数细小的骨瓷碎片,每一片都印着一个缩小的祭窑仪式图案。“你只是想利用瓷煞统治瓷镇!”瓷月嘶吼着,瓷质的手指插进镇长的肩膀,“我母亲,还有所有被祭窑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镇长惨叫一声,推开瓷月,转身就跑。可他刚跑到窑门口,就被那些解脱的魂魄光点围住,光点钻进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开始快速瓷化,不到片刻,就变成了一尊扭曲的骨瓷雕像,永远地钉在了窑门口。
瓷煞的核心被缠枝莲藤条紧紧缠住,红色的绣线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消失,只留下那块骨瓷,在藤条的包裹下,慢慢失去光泽,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
窑内的烈火渐渐熄灭,温度恢复正常。瓷月的身体摇摇欲坠,瓷质的皮肤布满裂纹,血红色的釉浆不断渗出,眼看就要碎裂。
“谢谢你,先生。”她看着苏砚,瓷质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母亲的魂魄……终于自由了。”
她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是瓷器在阳光下融化,最后化作一堆白色的瓷粉,随风飘散,只留下一片带着粉釉色的绣线,落在苏砚的手心。
苏砚捡起那片绣线,发现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缠枝莲,与枕河镇绣帕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窑门大开,月光洒满窑内,那些被祭窑队成员丢下的瓷片,都失去了邪性,变成了普通的瓷器碎片。苏砚走出骨瓷窑,发现瓷镇的街道上一片寂静,那些参与祭窑的镇民,都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脸上的瓷粉已经脱落,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苏砚回头看了一眼骨瓷窑,窑口的镇长雕像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是在警示着什么。他握紧手心的绣线,转身朝着镇外走去。
他知道,瓷镇的邪俗虽然被破除了,但那些藏在民俗背后的执念与罪恶,却不会轻易消失。就像枕河镇的缠枝莲,瓷窑的骨瓷,它们都是人心的镜子,照出了贪婪、仇恨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