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县的春阳暖得有些不真切,城西沈园外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偶尔有风吹过,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再也闻不到半分腐臭与腥气。
林晚棠蹲在沈园门口,指尖摩挲着那块刻着“沈园已净,生人勿近”的石碑,石碑上的字迹苍劲,却已蒙了薄薄一层青苔,显然有些年头了。她是个古物修复师,痴迷于前朝遗物,此次专程来青溪县,便是为了寻访传闻中沈园的“周玉郎真迹”——虽知画作已毁,可她总觉得,那座藏着三百年爱恨的园子,定还留着些不为人知的痕迹。
林晚棠今年二十四岁,眉眼清秀,一身月白长衫,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里面装着放大镜、软毛刷、修复胶水等物。她性子执拗,越是被禁止的地方,越能勾起她的好奇。绕着沈园走了两圈,她发现西侧的墙根下有一处坍塌的缺口,足够一人通过,便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
园子里比她想象中更显静谧。蒿草已被人清理过,只留下齐膝高的新草,绿油油的透着生机。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浓荫蔽日,树下的泥土松软,隐约能看到一圈圈新翻的痕迹。正房的门虚掩着,风吹过时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是老人的叹息。
林晚棠缓步走向正房,心里没有半分惧意,只有对古物的期待。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尘土与草木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空荡荡的,书案、木板床都还在,只是积了厚厚的灰尘。墙上有一处明显的印记,颜色比周围的墙皮略浅,显然是之前挂仕女图的地方。
她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墙上的印记,试图找到画作残留的颜料痕迹,却一无所获。正当她有些失望时,目光落在了书案下的缝隙里——那里似乎卡着一枚小小的玉佩,被灰尘覆盖着,只露出一角温润的光泽。
林晚棠心中一喜,蹲下身,用细铁针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挑了出来。玉佩约莫拇指大小,质地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刻着“玉郎”二字,字迹娟秀,带着几分缠绵的情意。玉佩边缘有些磨损,却依旧温润通透,握在手里,竟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不似寻常古玉那般冰凉。
“这定是周玉郎的遗物。”林晚棠喃喃自语,将玉佩贴身收好。她隐隐觉得,这枚玉佩不简单,或许能解开沈园的许多秘密。
接下来的几日,林晚棠在青溪县租了间客栈,每日都去沈园待上几个时辰,翻找可能残留的古物,可除了那枚玉佩,再也没有其他收获。倒是那枚玉佩,渐渐显露出了诡异之处。
夜里,林晚棠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她站在沈园的老槐树下,一个身着前朝服饰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在画一幅仕女图。男子的身影清瘦,长发束起,握着画笔的手稳定而温柔。她想走上前看清男子的模样,却总也迈不动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画完最后一笔,然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幅画,画中的女子身着月白襦裙,手持白梅,眉眼哀怨,正是传说中的苏凝脂。
更诡异的是,每次从梦中醒来,她都会发现枕边放着一枝白梅。那梅开得极盛,花瓣洁白,带着清冽的冷香,与梦中画里的白梅一模一样。可她住的客栈房间里并没有养梅,窗外也没有梅树,这枝白梅,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起初,林晚棠只当是巧合,或是自己太过痴迷沈园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境越来越清晰,白梅也每日如期出现,她开始觉得不对劲。
有一次,她在梦中看清了男子的侧脸——眉眼清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与她在古籍中见过的周玉郎画像有七分相似。男子画完画后,忽然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诧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他们早已相识。
从梦中惊醒时,林晚棠浑身冷汗,贴身戴着的玉佩滚烫,像是在灼烧她的皮肤。她拿起枕边的白梅,凑近鼻尖轻嗅,冷香深处,竟藏着一丝极淡的墨香,与她修复古画时闻到的前朝松烟墨味一模一样。
“这玉佩,难道真的有灵性?”林晚棠握着玉佩,心中又惊又喜。她是古物修复师,深知有些年代久远的物件,会因为主人的执念过深,而沾染灵性,甚至能与人产生感应。
她开始查阅青溪县的地方志,还有关于周玉郎和苏凝脂的记载。在县档案馆的角落里,她找到了一本残破的《青溪县志补编》,里面详细记录了苏凝脂的家世,还有她与周玉郎的爱情故事。记载中提到,周玉郎不仅擅长画仕女图,还精通玉雕,他曾为苏凝脂雕过一枚玉佩,刻着“凝脂”二字,而他自己,也佩戴着一枚刻着“玉郎”二字的玉佩,作为定情信物。
“难道这枚玉佩,就是周玉郎贴身佩戴的那枚?”林晚棠看着手中的玉佩,心中更加确定,这枚玉佩承载着周玉郎的执念,所以才会让她做那些奇怪的梦,出现那些诡异的白梅。
她决定再次前往沈园,或许能在那里找到更多线索。这一次,她特意带上了探测古物的仪器,想要看看老槐树下是否还藏着其他东西。
来到沈园,林晚棠直奔老槐树下。她用探测仪在树下扫描,仪器很快发出了“滴滴”的警报声,显示地下有金属或玉石类的物件。她心中一喜,拿出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掘起来。
挖了约莫三尺深,铲子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放慢动作,一点点将周围的泥土拨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子露了出来。盒子已经有些腐朽,但上面的雕花依旧清晰,是缠枝莲纹,透着精致与典雅。
林晚棠将盒子捧出来,用软毛刷清理掉表面的泥土,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铺着暗红色的锦缎,锦缎上放着一支残破的画笔,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
画笔是狼毫笔,笔杆是象牙做的,已经开裂,笔尖的狼毫也脱落了大半,但依旧能看出是上好的珍品。纸条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娟秀,带着几分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下的:
“玉郎,君为我死,我为君亡。此画为证,魂魄相依。若有来生,愿为草木,岁岁相伴,再无别离。凝脂绝笔。”
字迹的末尾,还沾着一丝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林晚棠看着纸条上的字,心中一阵酸楚。三百年前的爱恨情仇,仿佛就在眼前。她拿起那支残破的画笔,笔尖上竟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颜料,颜色与她梦中画里的白梅颜色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她贴身戴着的玉佩再次滚烫起来,手中的画笔也微微颤抖,像是有生命一般。她的眼前一阵模糊,仿佛又进入了梦境。
梦里,她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变成了苏凝脂。她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周玉郎被官兵包围,乱箭穿心。周玉郎倒在血泊中,手中还紧握着那支象牙画笔,朝着她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温柔而绝望的笑容。她想要冲上去,却被官兵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玉郎的尸体被拖走。
接着,画面一转,她站在沈园的正房里,手中握着那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剪断了自己的长发,然后将剪刀抵在脖颈上。周玉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凝脂,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滴落在衣襟上,化作红色的珠子。最后,她闭上眼,剪刀落下,意识陷入黑暗。
“啊!”
林晚棠猛地尖叫一声,从幻境中惊醒。她发现自己还站在老槐树下,手中紧紧握着那支画笔,脸色苍白,浑身冷汗。贴身的玉佩依旧滚烫,像是在诉说着三百年前的痛苦。
她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梦境,而是玉佩和画笔承载的周玉郎与苏凝脂的执念,在与她的意识产生共鸣,让她身临其境般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与绝望。
“执念太深,终究是害人害己。”林晚棠喃喃自语,心中对这对恋人充满了同情。她知道,清玄道长虽然净化了沈园,烧毁了仕女图,但周玉郎和苏凝脂的执念,并没有完全消散,而是依附在了玉佩和画笔上,等待着被人唤醒。
她决定,要帮他们化解最后的执念。
林晚棠带着玉佩和画笔,回到了客栈。她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寻找化解执念的方法。古籍中记载,若想化解物件上的执念,需找到执念的根源,完成当事人未了的心愿。
周玉郎和苏凝脂的未了心愿,是什么?林晚棠想,应该是一场真正的婚礼。三百年前,他们相爱却未能成婚,周玉郎惨死,苏凝脂自缢,这场未完成的婚礼,便是他们最深的执念。
她决定,在沈园为周玉郎和苏凝脂举办一场迟来三百年的婚礼。
她开始筹备婚礼。她按照前朝的习俗,准备了红绸、喜烛、花轿,还有两套崭新的前朝婚服。她还请了青溪县的一位老艺人,按照古籍中的记载,制作了一对纸人,分别穿着新郎和新娘的婚服,代表周玉郎和苏凝脂。
婚礼定在三月初三,正是三百年前周玉郎和苏凝脂相遇的日子。
那天,沈园被装点得喜气洋洋。红绸缠绕着老槐树,喜烛在正房里点燃,跳动的火焰映得房间里一片通红。林晚棠穿着一身淡红色的襦裙,扮演着司仪的角色。她将代表周玉郎和苏凝脂的纸人,分别放在老槐树下的两张椅子上,然后拿起玉佩和画笔,放在纸人的手中。
“周玉郎先生,苏凝脂姑娘,今日,我在此为你们举办婚礼,愿你们能放下执念,结为连理,再无别离。”林晚棠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回荡在沈园里。
她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洒在纸人面前的地上,作为合卺酒。“从此刻起,你们便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魂魄相依,永不分离。”
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正房里的喜烛,火焰突然变得旺盛起来,跳跃着,像是在欢呼。老槐树上的红绸,无风自动,轻轻飘扬。林晚棠手中的玉佩和画笔,渐渐冷却下来,不再发烫。
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一阵轻柔的笑声,像是一男一女,带着无尽的喜悦和释然。那阵清冽的冷香再次出现,却不再夹杂着腥气,而是变得清新而温柔,萦绕在林晚棠身边,像是在感谢她。
林晚棠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一阵感动。她知道,周玉郎和苏凝脂的执念,终于化解了。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沈园的铜铃突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婚礼祝福。她转头看向大门,只见一道金光和一道银光从门外飘进来,落在老槐树下的纸人身上。
金光化作一个身着新郎服的男子身影,正是周玉郎;银光化作一个身着新娘服的女子身影,正是苏凝脂。他们的身影有些透明,却带着温柔的笑容,朝着林晚棠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姑娘,了却我二人三百年的心愿。”周玉郎的声音温润,带着一丝感激。
“姑娘大恩,我二人永世不忘。”苏凝脂的声音细软,带着释然的笑意。
林晚棠看着他们,眼眶湿润:“周先生,苏姑娘,不必客气。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是我的荣幸。”
周玉郎和苏凝脂相视一笑,眼神里满是爱意与不舍。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化作两道光,缠绕在一起,朝着天空飘去,最后消失在阳光中。
随着他们的消失,纸人手中的玉佩和画笔,渐渐失去了光泽,变得和普通的古物一样,不再有任何诡异之处。枕边的白梅,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林晚棠将玉佩和画笔小心收好,决定将它们捐赠给青溪县的博物馆,让更多人知道这段跨越三百年的爱恋与执念。
离开青溪县的那天,林晚棠再次来到沈园。园子里的红绸已经取下,喜烛也已燃尽,只剩下满地的烛泪,像是在诉说着这场迟来的婚礼。老槐树下,那株小小的白梅苗,已经长出了花苞,含苞待放。
她站在老槐树下,轻声说道:“周先生,苏姑娘,愿你们来生,能平安顺遂,相守一生。”
风一吹,老槐树的叶子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她的话。沈园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像是一首欢快的歌谣,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哀怨与悲伤。
林晚棠转身离开了沈园,心中一片平静。她知道,沈园的故事,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执念虽深,但若能遇到懂得化解的人,便能化作圆满;爱恋虽苦,但若能坚守初心,便能跨越时空,终得圆满。
青溪县的阳光依旧温暖,沈园的故事,成为了一段佳话,流传在人们口中。而那枚玉佩和那支画笔,在博物馆里静静陈列,向世人诉说着三百年前的爱恨情仇,还有那份因执念而生,因理解而解的深情。
许多年后,依旧有人来到沈园,想要探寻那段传说。他们或许会在老槐树下找到一片掉落的白梅花瓣,或许会在正房的墙角发现一丝残留的红绸痕迹,却再也不会遇到诡异的画灵,不会被执念缠绕。因为他们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一段深情的爱恋,一段关于执念与放下的故事,而这段故事,早已在阳光中,化为了永恒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