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死寂无声,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冰面上,发出清脆而又孤绝的声响。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几乎要将我的后背烧出一个洞来。
我能感觉到他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像一头受伤后愈发危险的困兽,压抑着喘息,步步紧逼。那份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让我胸口闷得发慌。但我不能停,更不能软弱。心已经被他亲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最冰冷的姿态,将那伤口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其中的狼狈。
实验室的金属门就在眼前,泛着冷硬的银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我径直朝那里走去,决绝地,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璃璃……”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破碎不堪,像被狂风吹散的沙砾。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没有停下脚步,手已经按在了门禁的识别器上。
“等等……”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卑微得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暗火主宰,“至少……至少别把我关在门外……”
我的指尖在冰凉的金属板上微微一顿。他跟着我来到了实验室门口,却没有再踏进哪怕半步,仿佛生怕连这最后一点靠近我的权利,都会被我无情地剥夺。
我推开门,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衣柜,取下那件熟悉的白色实验服。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是暗火的老大,基地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温度。
“但你的心……”他站在门口,声音低得几乎被空气吞没,“我进不去了,是吗?”
我穿上实验服,系上扣子的手指有些僵硬。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模样,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此刻一定显得无比落寞。那双曾盛满星辰与狡黠的桃花眼,此刻应该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尽的痛楚与荒芜。
“璃璃,我可以……就在这里看着你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一丝近乎祈求的脆弱,“就一会儿...我保证不打扰你……”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实验台前,戴上护目镜和手套。我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那些瓶瓶罐罐和复杂的化学公式里,试图用它们的冰冷与逻辑,来麻痹那颗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我不再看门口的那个人,仿佛他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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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磷枭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风霜侵蚀了千年的雕像。实验室里明亮的灯光勾勒出他落寞的剪影,将他与那片属于沈璃的、专注而洁净的世界,分割得泾渭分明。
他的目光一刻也未曾从她身上移开,贪婪地描摹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穿上实验服时,指尖划过扣子的弧度,她戴上护目镜时,微垂的、纤长浓密的睫毛;她拿起试管时,专注而优美的侧脸…….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刻刀,在他的心上反复雕琢,痛得无以复加,却又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生怕这是最后一次能这样看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腿早已麻木,可他浑然不觉。身体的僵硬,远不及心脏被凌迟的万分之一。悔恨像最凶猛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怀疑她?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搞成现在这样?
他想起初见时,她在那片被“暗火”焚烧过的废墟中,像一朵奇迹般幸存的纯白花朵。他想起伪装成“小夜”时,她对自己露出的毫无防备的笑容。他想起自己笨拙地为她制作那枚粗糙的戒指,在她戴上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全世界的光。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让他这团来自黑夜的磷火都忍不住想要靠近的光,此刻被他亲手熄灭了。他才是那个最残忍的刽子手,用猜忌和权柄,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深渊。
“璃璃……”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暗火”首领的身份,这个身份给了他无上的权力,却也让他失去了唯一想要守护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沉沦。冯秋阳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脸上带着阳光的笑意。
“大哥,你在这,”冯秋阳看到他,有些意外,“是来找璃璃?我帮你叫她……”
“不……”夜磷枭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是本能地,他迅速挺直了身体,将所有狼狈与脆弱都强行压回心底的最深处。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的痛楚瞬间被冰封,只留下一个冷漠疏离的外壳。“不用打扰她。”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沈璃身上撕扯下来,
尽管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像是撕裂了自己的灵魂。“我只是来看看实验进度。”他的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实验台的方向,又被他强行收回。
他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演员,在演一出无人欣赏的独角戏。
“她……还要多久?”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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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自己去问……”冯秋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不解。显然,他还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毕竟,夜磷枭之前只是对萧何下达了监视我的命令,这种首领与下属之间的私密决裂,还未曾传开。
我听到门口夜磷枭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仿佛那张冷漠的假面差点就此碎裂。我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
“我不想打断她的思路。”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的口吻回答。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紧绷的下颌线,以及那双在身侧微微颤抖、却极力克制着的手指。“你去问吧,问完告诉我。”
他似乎转过了身,假装在看实验室的其他地方,但我能感觉到,那股挥之不去的视线,依然像无形的蛛网,将我牢牢锁定。每一秒钟,都像是在滚烫的铁板上备受煎熬。
我依旧专注着手里的实验,没有理会门口的交谈。对我而言,这些化学试剂远比人心要简单、纯粹。它们遵循着既定的规则,给予最诚实的反应,不会用温情脉脉的伪装,包裹着最伤人的利刃。
“她……一直都是这样专注吗?”
夜磷枭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陌生与疏离。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我心上。他竟然像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一样,向别人询问关于我的事。那个曾经会为我擦拭溅到脸上的试剂、会笨拙地给我递工具的“小夜”,真的已经死了。我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纷乱的情绪摒除脑后,用滴管吸取了一滴澄清的淡黄色试剂。我的心跳在这一刻莫名地加快,所有的计算、配比、猜想,都将在此刻得到验证。
我屏住呼吸,将滴管凑近试管口,指尖微动,一滴液体精准地坠入其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试管中原本平静的无色液体,在淡黄色试剂融入的瞬间,中心猛地亮起了一点幽光。紧接着,那点光芒骤然绽放,一簇幽蓝色的火焰,无声地、妖异地在试管里腾起,静静燃烧。它不像普通的火焰那样跳跃、炽热,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美感,仿佛是来自冥界的鬼火。
“这是……”
门口传来一声压抑的、变了调的惊呼。夜磷枭的瞳孔骤然紧缩,所有的伪装与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那簇蓝色火焰,眼神里只剩下最原始的震惊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恐惧。
“暗火……怎么会是蓝色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地狱深渊传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惊涛骇浪。
“璃璃……”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发出一声巨响。夜磷枭再也顾不得什么伪装和面子,像一阵狂风般冲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几步就跨到我面前,那双布满血丝的桃花眼死死盯着我手中的试管,仿佛那里面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一条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
“这是什么?为什么暗火会变成蓝色?”他的声音在颤抖,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成功了?”冯秋阳也兴奋地跑了过来,他的脸上是纯粹的、属于科学家的喜悦,与夜磷枭的惊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成功?”夜磷枭猛地转头看向冯秋阳,这两个字仿佛一盆滚油,浇在了他心中那团不安的火焰上。“什么成功?她在做什么实验?”他厉声追问,视线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在我与冯秋阳之间来回移动,极力克制着那濒临爆发的、毁灭性的一切。
“大哥,这是沈璃改良的新型暗火!”冯秋阳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激动地解释道,“以前的暗火不稳定,无法控制,现在我们可以自己操控暗火了!”
“你们.…..成功了?”
夜磷枭的视线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回到我的脸上。我感觉他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干,高大的身躯不易察觉地摇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他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随着冯秋阳的话被碾得粉碎。
“所以……”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他看向我的眼神,在短短几秒内,从震惊转为极致的痛苦,再到……某种令人心悸的可怕平静。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我的目的不重要,”我迎上他绝望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重要的是,我现在成为了暗火的阶下囚,只能为暗火做事,不是吗?”
我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试管稳稳地放在架子上,摘下护目镜,拿起笔,开始将刚才的实验数据记录下来。仿佛那簇足以颠覆暗火组织的蓝色火焰,和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男人,都与我无关。
“不过无所谓,现在对我来说,只要能做实验就行。”
“阶下囚……”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弧度,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原来在你眼里,在暗火的日子就是囚禁……”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惨白。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颤抖。
“所以这一切……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只是你为了实验做出的妥协,是吗?”
我握着笔的手,在记录本上猛地一顿,留下一个深重的墨点。随即,我若无其事地继续书写,仿佛那个墨点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
“这一切,不是按照你的要求来的吗?”我没有抬头,声音冷得像冰。
“我的要求……”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口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疼到最后只剩下麻木。他缓缓地闭上眼,将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压了下去。再睁开时,那双曾经颠倒众生的桃花眼,已是一片死寂,再无半分光亮。
“对,是我的要求……”他自嘲地笑了,那笑声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站直了身体,那份属于暗火主宰的、冷酷决绝的气场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痛苦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觉。
“既然实验已经成功了,那我想,沈小姐也该得到‘奖励’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在亲手撕裂自己的灵魂。
他看着我,那片死寂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我看不懂的、黑暗而疯狂的情绪。
“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