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成了一块灰色的琥珀,将我封存在这片嘈杂又死寂的食堂里。勺子在碗中搅动,那碗温热的白粥却像是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没有一丝温度和米香能抵达我的感官。眼前人影晃动,耳边是餐具碰撞和低语交织的嗡鸣,可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只剩下碗底那一片浑浊的白。我无意识地用筷子尖一下、一下地戳着,仿佛想在那片混沌中,戳出一个可以让我呼吸的洞口。夜磷枭,小夜……这两个名字,两张面孔,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撕扯、重叠,最后化作一片虚无的空白。欺骗的痛楚已经麻木,剩下的是一种被抽空灵魂的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眼前的光线被一道阴影笼罩。我迟钝地抬起眼,看到了张扬那张永远挂着桀骜不驯笑容的脸。
他今天穿了一件骚包的亮面夹克,在食堂朴素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大喇喇地坐下,身体前倾,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混杂着烟草味扑面而来,让我几欲作呕。
“怎么了,我的小美人?”他语调轻佻,伸手就想来捏我的下巴,“被谁欺负了?告诉三哥,三哥帮你弄死他。”
我没有力气躲闪,也没有心情应付。我的眼神空洞地越过他的肩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我的沉默似乎惹恼了他,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耐的阴鸷。
“沈璃,我跟你说话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猛地朝我的手腕抓来。
我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只感到一阵疾风从我身侧刮过。那道黑色的影子快得像一道闪电,只听“咔”的一声,是骨骼在巨大外力下不堪重负的摩擦声,紧接着,是张扬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闷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我怔怔地抬起头,视线终于有了焦点。
夜磷枭。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像一尊从地狱里走出的煞神。他单手死死钳着张扬的手腕,那力道大到让张扬整条手臂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他那身简单的黑色作训服下,肌肉贲张,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而那双曾对我漾满温柔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底翻涌着的是我从未见过的、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滔天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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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堂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将夜磷枭的身形吞噬。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他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刻也无法从那个纤细的、失魂落魄的背影上移开。
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雕像。她面前的白粥已经失了热气,她却只是机械地用筷子戳着,仿佛那是什么深仇大恨的敌人。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和了无生气的侧脸,夜磷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密密匝匝的剧痛。
他抬手按住耳边的微型通讯器,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萧何……”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怎么样?”
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愚蠢问题。他亲眼看着她食不下咽,亲眼看着她神思恍惚,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从别人口中得到一个或许能让他好过一点的答案。然而,通讯器那头一片沉默。萧何大概是觉得,任何语言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
没有得到回复,一股更深的焦躁攫住了他。他忍不住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了一点,目光更加贪婪而痛苦地锁定在她身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那无意识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胸口。
“璃璃……”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在心里一遍遍念着她的名字。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想要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告诉她一切。可理智却像一条沉重的锁链,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凭什么呢?以“小夜”的身份,他已经死了;以夜磷枭的身份,他是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再看一眼,就一眼……他对自己说。只要确认她是安全的,他就离开。他正准备强迫自己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让他瞬间血液凝固的身影——张扬。
那个该死的混蛋,正大摇大摆地朝着沈璃走去。夜磷枭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冰冷彻骨,周身的空气都仿佛降至冰点。
“该死的,我不是说过……”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的本能。他强行忍住了,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坚硬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疼痛却让他保持了片刻的冷静。他要看看张扬想干什么。他暗暗在心底发誓,只要张扬敢碰她一根手指头,他今天就让他从这个基地里彻底消失。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成了煎熬。他死死盯着张扬的每一个动作,看着他在她面前坐下,看着他开口调笑,而她毫无反应。张扬的耐心似乎在快速流失,那只手抬了起来,目标明确地伸向她的手腕。
够了!
夜磷枭脑中的弦“嗡”地一声彻底断裂。他再也无法忍耐。几乎是在张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他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精准而狠戾地一把钳住了张扬的手腕。
“我他妈说过什么?”他死死压着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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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重启了。我怔愣地看着眼前对峙的两个男人,夜磷枭眼中的风暴和张扬脸上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都清晰地映入我的瞳孔。我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从麻木中被强行唤醒的刺痛。
但那又如何呢?
这场属于他们的争斗,与我何干?一个是将我玩弄于股掌的骗子,一个是觊觎我身体的恶徒。他们之间,没有一个是我的救赎。
我低下头,避开他们交锋的视线,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白粥,面无表情地喝了两口。冰冷的、带着一丝糊味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然后,在两人错愕的目光中,我端起餐盘,站起身,平静地从他们之间挤出的空隙中走了出去。
“璃璃……”
我听到夜磷枭的声音,那里面似乎夹杂着一丝慌乱。但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我将餐盘放到垃圾回收处,转身走出了食堂的大门。
身后,夜磷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响起,对象是张扬:“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还是说……”他的声音更低,却更显阴森,“要我把你关到地下二层去,让你好好冷静几年?”
我没有兴趣听张扬的下场。我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地下三层的实验室,是这个基地里唯一能让我感到片刻安宁的所在。
我顺着楼梯往下走,光线一阶一阶地暗淡下去。走廊里的人影越来越少,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冷,带着一股消毒水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息。当我踏上通往地下三层的最后一段台阶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然而,另一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却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像踩在我心跳的鼓点上,让我无处可逃。
“璃璃,等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没有理会,加快了脚步。
就在我即将推开实验室大门的那一刻,手腕一紧,被一只温热的大手从身后抓住了。那力道克制而又坚定,带着一丝绝望的意味。
“璃璃……”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后,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跟着我一路下来,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见周围再无旁人,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声音里满是压抑的痛苦,“求你,哪怕骂我两句也好……别这样不理我……”
他的手指轻轻收紧,却又像是怕弄疼我,始终不敢太用力。这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在此刻看来,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我抬起头,直视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用如此平静的目光,审视着作为“夜磷枭”的他。
“你到底要干嘛?”我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像这地下三层的空气。
“我……”他被我问得一怔,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里,此刻写满了无措与狼狈。无数想要解释的话语涌上心头,却又被我冰冷的眼神堵在喉咙里,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就一会儿,好不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微微佝偻,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卑微。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组织首领,也不是那个笨拙可爱的底层小弟,他只是一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道如何弥补的男人。
“是我没资格,”我打断了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你是暗火组织的老大,你掌握着整个组织的命脉,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组织。是我没资格和你在一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像是被我的话刺痛,下意识地握紧了我的手,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一些,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组织……组织算什么?在我心里,你才是……”
他没能说下去,那句“最重要的”在舌尖徘徊,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璃璃,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但我只是……只是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狼狈的神情,那张平日里用来迷惑众生的、阴险狡诈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最真实、最脆弱的血肉。
“你是暗火的老大,有什么你害怕的?”我冷笑一声,转身又想继续往前走。我的心很痛,像被一只手反复揉捏,但我不能再让自己沉溺下去了。
“我怕!”
一声近乎嘶吼的呐喊在我身后炸开,那声音在空旷幽深的走廊里回荡,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恐慌,震得我脚步一顿。
我听到他急促地跟上两步,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破碎不堪。
“我怕你只是为了研究暗火才……才接近我……”后面的话他似乎难以启齿,声音低了下去,却又在我沉默的背影中再次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璃璃,我宁愿你恨我,也好过……好过你不在乎我,只把我当成研究的工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我害怕失去你,明白吗?!”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的脚步彻底定住了。背对着他,我能感觉到他灼热而痛苦的视线,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背上。原来,在他精心编织的谎言背后,也藏着这样深切的不安与恐惧。
我闭上眼,将涌上眼眶的湿意逼了回去。许久,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所以,你对我的爱,却没有一丝信任可言吗?”
“我……”我的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柔软的腹地,让他哑口无言。所有的辩解,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我的错……”良久,我才听到他满是苦涩和悔恨的声音。他向前踏了一步,却又生生止住,似乎怕我再次逃离。“璃璃,我信任你,真的……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些最坏的可能……我……”
他紧握成拳,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想要将我拥入怀中的冲动。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绝望的恳求,“哪怕是让我……把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