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深海的浮木,挣扎着,一点点地从无边的混沌与黑暗中向上浮起。最先抵达我感官的,不是光,而是一种熟悉的、糅杂着冷冽松木与淡淡血腥味的气息。这气息如此霸道,又如此令人心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漂浮的灵魂轻轻捞起,稳稳接住。
紧接着,是细碎而稚嫩的呼唤,像羽毛挠在心尖上,又痒又软。
妈妈……妈妈……”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如铅的眼皮,模糊的视线在适应了房间里柔和的光线后,终于聚焦。
奢华而空旷的卧室,天鹅绒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留下一室静谧。而这片静谧的中心,是我躺着的这张柔软大床,以及床边守着我的两个身影。
一大,一小。
夜磷枭就坐在床沿,身形挺拔如山,此刻却微微佝偻着,他那双曾颠倒众生、总是噙着几分戏谑与晦暗的桃花眼,此刻竟通红一片,布满了惊心动魄的血丝。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仿佛我是他即将溺水时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而在他的臂弯里,是我们的儿子,瑾昇。他小小的身子趴在床边,一双酷似夜磷枭的眼睛里盛满了孩童式的担忧与茫然,小嘴瘪着,奶声奶气地一遍遍唤我。
老公,瑾昇……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像一声叹息。
就是这样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夜磷枭周身的死寂。他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松,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但那双通红的眼眶却在瞬间漫上更浓重的水汽。
你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他另一只手颤抖着伸过来,想要抚摸我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顿,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那份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一件触碰即碎的瓷器,让他不敢用力。
最终,他温热的指腹还是落在了我的脸颊上,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呐喊都更能诉说我昏迷时他内心的恐惧与煎熬。
再也不许这样不要命了……他俯下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满是压抑的恐惧和后怕。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一阵酸楚。这个掌控着整个“暗火”帝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此刻却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他攥着我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老公,我这不是没事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没事……他重复着我的话,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含义,却终究没能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猛地将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闭上了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我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皮肤上,瞬间灼得我心脏一缩。
他的呼吸微微颤抖,宽阔的肩膀也在细微地起伏。你知不知道,看着你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眼中的后怕与痛楚依旧浓得化不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骨血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我真实地存在于他面前,而不是一场他不敢醒来的梦。
以后不许再这样对自己,不许……他的声音依旧哽咽,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给自己下达命令。这个男人,用他最笨拙的方式,向我展示着他全部的软肋。
我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
为了打破这气氛,也因为身体确实发出了抗议,我轻声说:老公,我饿了。
饿了?这两个字仿佛是一把钥匙,瞬间解锁了他所有的功能。夜磷枭紧绷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却依旧是红的。我让厨房准备了你最爱吃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来,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个柔软的枕头被妥帖地垫在我的身后,让我能舒服地靠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瑾昇,他转头看向我们的儿子,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去叫人把饭菜送上来,好吗?
瑾昇脆生生地应着,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转身跑出了房间。他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身影,与这间沉闷压抑的卧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夜磷枭的目光立刻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一秒钟都不舍得离开。“慢点坐,伤口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目光却追随着儿子消失在门口的方向。听着他哒哒哒跑远的脚步声,回荡在这座冰冷、坚固、处处暗藏杀机的基地大楼里,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
这里是“暗火”,是一座人人皆是恶徒的牢笼。而瑾昇,他就像一张纯白无瑕的纸,不应该被这里的黑暗染上任何一个污点。
我看着夜磷枭,迎上他满是关切的眼眸,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老公,我想让瑾昇离开组织……”
我的话音刚落,夜磷枭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了。他看着我,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没有退缩,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还小,这里太危险了。我想让他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上学,交朋友,在阳光下奔跑,而不是被困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堡垒里。
夜磷枭沉默了。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璃璃……你说得对。
我心中一紧,抬头看向他。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疲惫与释然。这里不适合他。他低声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自己在这条布满荆棘与鲜血的路上走了多少年。每一次生死边缘的挣扎,每一次不见光的阴谋算计,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骨子里。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
等达克的事情解决,他看着我,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我就安排他去国外,找个最安全的地方,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我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打扰到他。
国外……我的心猛地一揪。那太远了。我舍不得,我怎么能舍得让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漂洋过海,去一个我完全触碰不到的地方。
我几乎是立刻反驳,我舍不得他离我那么远。就在国内吧,找个安静的城市,让他去最好的学校。
“国内……”夜磷枭微微蹙眉,显然是在权衡其中的风险。但当他看到我眼中的不舍与祈求时,所有的顾虑都在瞬间土崩瓦解。他立刻妥协了,语气里满是因我的柔软而泛起的心疼:“也行。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他,确保他的安全万无一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伴随着瑾昇清脆的嗓音:爸爸,妈妈,饭菜来啦!
夜磷枭起身去开门,从下属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餐盘,瑾昇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仰着小脸,一脸我完成了任务的骄傲表情。
夜磷枭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碗温热的粥。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我的嘴边。
来,璃璃,先吃点东西。他的动作温柔细致到了极点,那双曾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手,此刻却稳稳地端着一碗粥,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他的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怜惜与爱意。
我顺从地张开嘴,将那口温热的粥咽下。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身体里残留的寒意。
等你身体恢复一些,我们再一起去看学校,好吗?他一边喂我,一边轻声说着,像是在描绘一幅美好的蓝图。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身边正好奇地看着我们、一脸懵懂的儿子身上。夜磷枭描绘的未来很美好,有最好的学校,最可靠的保镖,看似万无一失。可我的心,却在这一刻沉入了更深的海底。
我看着夜磷枭,这个站在黑暗顶端的男人,他是我此生挚爱,也是瑾昇无法摆脱的、最危险的烙印。只要瑾昇一天是夜磷枭的儿子,他就永远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普通人”的生活。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那些对“暗火”虎视眈眈的势力,都会将他视为最完美的筹码和最脆弱的软肋。
所谓的保护,不过是另一座更华丽、更广阔的牢笼。
一个无比清晰,却又无比残忍的念头,像毒藤一样从我心底最深处滋生、蔓延,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心脏。
要救他,要让他真正地活在阳光下,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将他从我身边,从夜磷枭的身边,彻底地、干净地……推开。
我必须,亲手斩断这份血脉相连的羁绊,哪怕这会让我痛不欲生。
******
看着沈璃在喝下半碗粥后,终于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夜磷枭才轻轻地放下碗,为她掖好被角。他坐在床边,贪婪地凝视着她苍白却安详的睡颜,直到确认她的呼吸平稳悠长,才缓缓起身,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俯身,在瑾昇的额头上也印下一个轻吻,然后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起走出了卧室。
爸爸,妈妈是不是很快就会好了?走廊里,瑾昇仰着小脸,小声地问。
嗯,很快。夜磷枭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沉,只是其中蕴含的温柔,只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绽放。
他将瑾昇交给守在门口的保姆,低声嘱咐了几句,看着儿子被带回房间,脸上的温情才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千里的冷硬与阴鸷。
他没有回书房,而是径直走向七层尽头的一间全封闭的暗室。指纹、虹膜、密码,三重验证后,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开。
暗室里,萧何早已等候在那里。他看着夜磷枭走进来,只一眼,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那股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暴戾之气。
枭爷。萧何沉声开口。
夜磷枭没有应声,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基地灯火映照得诡谲莫测的夜空。玻璃上倒映出他冷峻的面容,那双桃花眼里再无半分在沈璃面前的温情,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杀意与后怕。
他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承重柱上。坚硬的合金墙面竟被他砸出一个浅浅的凹痕,指骨与金属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手背上瞬间鲜血淋漓。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直到此刻,在没有任何人能看到的地方,他才敢释放出那份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
当沈璃在他怀里失去意识,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软下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世界也随之一起崩塌了。那一瞬间的冰冷与绝望,比他过去二十多年里经历过的任何一次生死危机都要恐怖千万倍。
他是“暗火”的主宰,是黑暗中无冕的王,他能掌控无数人的生死,却在那一刻,连自己最爱的人的体温都留不住。那种无力感,像一只巨大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北美那边,夜氏的股份已经转移玩了没有,达克组织目前是什么情况?
夜氏现在已经只是个空壳了,资金已经转移完成,在暗火的北美分部新创立的公司。萧何递上一份资料,达克组织他们安插在基地内部的棋子,已经被清理了。但达克本人,在北美,行踪很诡异。
夜磷枭接过平板,快速地翻阅着,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哼,他以为我不在北美,我就动不了他?”他冷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把我们的礼物’,给他送一份过去。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建立的一切,是如何化为灰烬的。
萧何点头,随即又有些迟疑地开口,还有一件事……关于小少爷。
夜磷枭的目光一顿,周身的戾气瞬间收敛了些许。他想起沈璃的请求,想起她眼中浓浓的不舍。
“璃璃想让瑾昇离开这里,在国内上学。他沉声吩咐道,你去找一个最安全、最隐蔽的地方,清空周围所有潜在的威胁。学校、师资、安保,全部都要用最高规格。我要他生活的地方,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是外来的。
明白。萧何应下,看着夜磷枭滴着血的手,忍不住说,枭爷,您的手……
夜磷枭仿佛才注意到自己的伤,他漠然地看了一眼,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卷纱布,漫不经心地缠绕起来。鲜血很快浸透了白色的纱布,触目惊心。
他处理完伤口,再次看向窗外,声音幽幽地响起,像是在对萧何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第二次。任何企图伤害她的人……都得死。
他的眼中,燃起两簇幽蓝的磷火,那是暗火燃起的前兆,足以焚尽一切。他以为,为儿子构建一个绝对安全的堡垒,就是对他和沈璃最好的保护。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卧室中安睡的那个女人,心中已经酝酿着一个比任何敌人都更决绝、更伤人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