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薄纱,声音被隔绝在外,光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我的指尖还残留着那根验孕棒的冰冷触感,而脑海里,那两道刺目的红线,像烙印一般,灼烧着我所有的理智与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着的,只觉得双腿发软,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肩上。夜磷枭,不,是小夜,他就站在我的面前,那双总是盛着或戏谑或温柔的桃花眼,此刻却被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狂喜与惊骇的风暴所席卷。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怕一不小心,就会吹散眼前这个脆弱的梦境。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成一幅荒诞又震撼的画。直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我耳边的嗡鸣,将我从混沌中拉扯出来。
“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个字,是对他问题的回答,也是对我自己命运的确认。
他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许可,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瞬。他努力地稳住心神,强迫自己思考接下来的步骤,但每想一步,我都能从他那双不断变换着光芒的眼睛里,看到喜悦和恐惧在交替上演。“组织里不能找……张扬他们……”他提到张扬的名字时,眼中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阴暗,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属于捕食者的冷光,但随即又被无尽的柔和所覆盖,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变得温软如水,“我有个朋友,是医生,信得过。我现在就联系他,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恳求的脆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们一起去,好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这座冰冷的、人人皆是恶徒的基地里,他是唯一的光源,尽管这光也同样来自深渊。我再次点了点头,发出一个微弱的音节:“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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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沈璃第二次肯定的瞬间,夜磷枭感觉自己那颗悬在半空、被极致的狂喜和极致的恐惧反复撕扯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在叫嚣着一个事实——他和璃璃,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
这个词汇在他的世界里,本该是绝缘体。他的世界,是“暗火”焚烧后的焦土,是权力与阴谋交织的蛛网,是刀口舔血的日常。这里容不下一丝纯白,更容不下一个新生的、脆弱的生命。
一想到这个孩子或许要在这样的环境中降生,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张扬那病态的占有欲,林寻那斯文面具下的掠夺,甚至组织里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豺狼,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威胁。
不,绝不!
他拿出手机,那只曾签下无数杀伐决断命令的手,此刻却抖得连屏幕都无法解锁。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不是那个笨拙无措的“小夜”,他是夜磷枭,是“暗火”的绝对主宰。他可以摧毁一切,自然也可以……守护一切。
他闭上眼,脑中飞速运转。他不能动用组织内的任何医疗资源,那等于将沈璃和孩子直接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他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绝对可靠的地方。
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顾淮。那个游离在所有势力之外,只认钱和人情的顶尖外科医生。他们之间有过几次“交易”,顾淮的技术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他的嘴比他的手术刀还严。
夜磷枭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终于稳住了手,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划过,拨通了那个加密号码。
“喂……是我……”电话接通的刹那,他声音里的王者之气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压抑的紧迫,“有急事……对,现在……好,我马上过来。”
挂断电话,他所有的锋芒再次收敛,重新变回那个只属于沈璃的“小夜”。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温柔得像是要融化世间所有的坚冰。他要带她离开这里,哪怕只是暂时,去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地方,确认那个让他心神俱裂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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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挂断电话,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温柔得像是要融化。“他有空,我们走吧。车……就在楼下。”他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手,却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掌心向上,像是在等待我的允许,又像是在呈上他全部的虔诚。
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上面还有一些因为训练留下的薄茧。就是这只手,曾为我挡开张扬不规矩的触碰,曾笨拙地为我削着苹果,也曾在深夜里紧紧地抱着我,给予我唯一的温暖。我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嗯。”
他的指尖轻轻一颤,随即用一种轻如羽毛的力道握住了我的手,仿佛我是一件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下楼的每一步,他都走得极慢,几乎是用身体将我完全护在内侧,另一只手始终虚虚地护在我的腰后,好像我随时会凭空消失或者不小心摔倒。
“璃璃,要是累了就告诉我,我们随时可以停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在我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发丝,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紧张和珍视。
终于走到地下停车场,周围冰冷的混凝土墙壁和刺眼的灯光,让我有片刻的恍惚。他快步上前,为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宽厚的手掌体贴地挡在车门顶框上。“小心头。”
等我坐稳,他关上车门,几乎是小跑着绕到驾驶座。但他上车后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再次侧过身,深深地看着我。车内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混杂着一丝紧张的汗意,将我密不透风地包围。
“璃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倾身过来。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他却只是在我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那个吻,轻柔、滚烫,带着一丝颤抖,像是一枚郑重无比的烙印。
“不管今天检查结果如何,记住,我都在。”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仿佛怕惊扰了车内这悬浮着的、脆弱的幸福。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这温柔的誓言重重地击了一下。我只能再次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他终于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开得异常平稳,手始终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时不时地用余光瞥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期待,更多的,是一种即将面对审判的凝重。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偏僻破败的小巷里,巷口是一家看起来随时都会倒闭的私人诊所。招牌上的字迹已经斑驳,玻璃门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不靠谱的黑诊所。
“到了。”他快速下车,绕到我这边为我打开车门,然后再次伸出手,掌心向上,郑重地像是在发出一种无声的承诺,“我扶你。”
我跟着他走进这家不起眼的诊所,鼻尖萦绕着一股陈旧的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这样的地方,真的能行吗?
诊所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前台护士,看到我们,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小夜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牵着我穿过狭窄的走廊,走向最深处。那条走廊曲曲折折,像迷宫,又像密室,每一步都加重了我心里的不安。
然而,当他推开最里面那扇厚重的铅门时,我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在瞬间烟消云散。门后的世界,与外面那破败的表象截然不同。那是一个巨大、冰冷、充满未来感的诊室,各种我只在顶尖医学杂志上见过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先进仪器,整齐地排列着,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惊讶,在我耳边轻声解释:“他需要绝对的隐私,所以……看起来不起眼。但他是顶尖的,我保证。”
他的保证像一颗定心丸,让我纷乱的心绪平复了些许。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里间的办公室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面容清俊,神情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夜磷枭一眼,目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夜磷枭将我朝检查床的方向引导过去,同时向那个医生点了点头,介绍我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骄傲:“这是……我最重要的人。”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她……可能怀孕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在那个陌生的、审视的目光下,感到了一丝无措的紧张。我顺从地朝那张冰冷的检查床走了过去。
“别怕。”夜磷枭立刻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我身旁一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给了医生操作的空间,又让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支持。
“我就在这里,一直都在。”他目光紧锁着我,像是在用眼神为我传递力量,但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泄露了他比我更甚的紧张。他转向医生,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医生,开始吧。”
冰凉的耦合剂涂在我的小腹上,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医生开始操作仪器,探头在我的腹部缓缓移动。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一旁的屏幕,那上面只有一片模糊的、不断变化的黑白雪花。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璃璃……”我听到小夜几乎不成调的呢喃,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要将那片混沌看穿。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汗水已经浸湿了我的手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诊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我们两人此起彼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医生停下了动作,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专业而冷静的弧度。他指着屏幕上一个微不可见的小点,声音清晰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恭喜,确实怀孕了。”他移动光标,在屏幕上测量了一下,“大概……六周左右。”
“轰——”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都褪去,只剩下那句“确实怀孕了”在反复回响。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有一个孩子了。
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我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小小的、属于我和夜磷枭的生命。
“璃璃……”一声哽咽的、破碎的呼唤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我转过头,对上了夜磷枭的眼睛。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里,此刻蓄满了泪水,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化不开的柔情,交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海。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奇迹。
我的手下意识地、缓缓地抚上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悄然生长。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温暖的潮流,从心脏深处涌起,流向四肢百骸。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的动作,似乎成了压垮他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着我抚摸小腹的手,再也控制不住,高大的身躯缓缓地、郑重地在我面前单膝跪下。
这个动作让我震惊得忘了呼吸。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骄傲,哪怕伪装成底层小弟,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桀骜也从未消失。可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脸埋在了我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他滚烫的脸颊和急促的呼吸。紧接着,一片温热的湿意,透过衣衫,浸染了我的皮肤。
他在哭。
无声地,剧烈地,像个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孩子。滚烫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源源不断地滑落,浸湿了我的衣衫,也灼痛了我的心。
“我们的孩子……”许久,他才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泪痕交错,眼眶红得吓人,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泪眼婆娑地仰望着我,眼神里是倾尽所有的真挚与热烈。
“璃璃……我爱你……”
这句话,他曾说过许多次,在情动时,在相拥时。但没有一次,像此刻这样,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碾碎了,再重新拼凑而成,狠狠地砸进了我的心里。
回去的一路上,车里的气氛安静得诡异。
我始终沉默着,手一直无意识地抚着还平坦的小腹,感受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存在。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闪烁,却照不亮我心中的迷茫。
“璃璃……”开着车的夜磷枭,终于忍不住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他的手几次想要伸过来,却又都僵硬地缩了回去。“在想什么?”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忐忑,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又忍不住想要窥探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
这两个字显然让他心中一紧。我知道他不相信,但他没有追问,只是车内的气压似乎更低了。直到一个红灯前,车子平稳地停下,他终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伸手,轻轻地覆在我放在小腹上的手背上。他的掌心依旧温热,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不管你在担心什么……都告诉我,好吗?”他没有转头看我,而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的红色信号灯,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倚仗。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坚定,却也透着一丝不敢面对我拒绝的脆弱。
“我……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一起面对?
我的目光从自己平坦的小腹,缓缓移到他覆在我手上的那只手上,再顺着他的手臂,看向他紧绷的下颌线。心底盘踞了许久的迷雾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凝聚成了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尖锐的问题。
我转过头,迎着他投来的、充满期盼与不安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面对?我们要怎么面对?面对张扬?面对林寻?还是……面对这个吃人的地方?”